我不理解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会吐,总之看到这条评论,我又吐了。很悲惨,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我除了躲在角落里写稿子,从未找到过“我是一个小朋友”的感觉。但这一下呕吐来得太凶猛,我吐得满地都是——就像控制不住自己的幼儿园小孩似的。
我收拾完了,蒋园长问我能不能聊一聊。
于是我第一次跟蒋园长真正地坐下来对话。
我究竟碰见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到这里来,第一次对着蒋园长讲述。讲完了,我说:“中途我就开始呕吐,到现在有时候回家还会吐。不过真的没想到在这里也会吐。”
她问我第一次吐是什么时候,我答了,说是跟父母讲了这些事之后。
“讲了之后他们怎么说啊?”
我也答了,我爸说早就知道我不行,如果能提前考虑周全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蒋园长第一次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她半天没说出来话,很久才问我:“你爸爸……经常这样说你吗?”
这样说我?我仔细想了一下,这句话中包含两层意思,第一层是“早就知道我不行”。我就回答:是的,我爸妈一直都说我不行。天生就不聪明,后天又不努力,成绩上不去,什么也干不好。
我爸还有一层意思,就是遇到这些事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提前考虑清楚才走到了这一步。我又回答蒋园长说,我爸妈也确实会这样鞭策我。摔了是自己不小心,砸了东西是没注意,被老师骂了,是我活该,被幼儿园里的小团体欺负,虽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不过“为什么不欺负别人?肯定是你做了什么事,自己居然都不知道”。
蒋园长又问:“他们在什么情况下会夸奖你?”
我说:“他们说,我不在场的时候,对外都会夸奖我。”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关于“总是打击我”这个事情我还真的反抗过。大概是在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一来脑袋发育得比较完善了,个子也跟他们差不多高了,二来还没有懦弱到底,我就质问我的父母,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一直骂我?
我爸大怒。他说我不识好歹,说我不懂事。他说:“谁不疼自己的孩子?我们要不是怕你骄傲自满不进步,才懒得费这些口舌来训你!”我妈在旁边温和地说:“爸爸妈妈当然疼你,昨天你王伯伯问你考了多少分,我说你考得好着呢。”
我在蒋园长的脸上看到了实实在在的怜悯。
但她没有把这怜悯宣之于口,继续问我:“你妈妈这样说,你心里会觉得舒服些吗?”
“没有。”这件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一次我考砸了,考得稀碎。其实如果我考得很好,他们出去说我考得好着呢,也许确实会有一丝安慰吧。
我妈妈对外说了谎,使我感到了加倍的失望,感到了强烈的丢脸。
蒋园长接着问了我许多关于攻击和恶评的问题。这我就太会了,简直如数家珍,倒背如流。她便问我:“从一开始的所有差评你都看了?”
当然,而且有些特别扎心的还看了好多遍呢。
“看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呢?”
我感觉有人在迎面打我,一拳接一拳。
少数知道这事的朋友都劝我:“别看不就完了吗?”“让他们说去吧,你管他们干吗。”后来想到蒋园长问的这句话,真是奇妙,她问我:“如果不看这些评论,你会怎么样?”
这是我第一次想到这里。我只知道自己无法自控地在看,看了又难过又失眠,但我就是没办法。我必须看。
不看会怎么样?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想这件事。
“不看的话,他们打我,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打来的。我会更害怕。”
原来如此。我知道他们在那里如疯狗一般狂吠,而我如此在意,所以,了解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反而会放心一些。
“那么,今天是因为什么突然吐了呢?”
我把今天收到的私信讲了。这位“Hunter”之前所发的私信,我也一一讲了。讲着讲着,不用蒋园长点拨我,我发现了这些私信的内容非常熟悉。
跟从小到大我父母说我的那些,几乎一样呀。
蒋园长说:“我有一个学生,现在是个很有名的歌手,性格很活泼,在他刚刚走红的时候,因为上节目乱说话被黑得特别惨。那时候我也看了那些恶评,因为他是我的学生,我很了解他。但很奇怪,黑粉们在攻击的好像不是他。他们描述的、剖析的,是一个他们幻想出来的人。当时我很担心我这个学生,跟他联系了一下,谁知道他非常冷静。他说,那些恶评他都不看,只要还有工作,把该做的做好就行了。”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我也知道,不看恶评、做好工作,这样才比较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