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龟以为李德裕又在题诗,隔了三丈远就大声感慨:
“李相公,你近来真是好雅兴啊。”
李德裕被贬这两年留下的诗作,比他之前大半辈子都多,途经长沙,还曾作过一首《汨罗》,借屈原自喻。
李德裕回头看是薛元龟,招呼道:
“是贤弟啊,此地也就你会想起老夫了。”
薛元龟与李德裕如今在职位上都是挂名的崖州司户,他比李德裕早来崖州两年,李德裕一家到来后,他时常过来探望。
薛元龟走过来欣赏李德裕题的新诗。
他惊奇发现李德裕这次写的不是诗,而是《祭韦相执谊文》:
【赵郡李德裕,谨以蔬醴之奠,敬祭于故相韦公仆射之灵。呜呼!皇道咸宁,藉于贤相。德迈皋陶,功宣吕尚。文学世雄,智谋神贶。一遘谗疾,投身荒瘴。地虽厚兮不察,天虽高兮难谅。野掇涧苹,晨荐鬯。信成祸深,业崇身丧。某亦窜迹南陬,从公旧丘。永泯轩裳之顾,长为猿鹤之愁。嘻吁绝域,寤寐西周。倘知公者,测公无罪。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其心若水,其死若休。临风敬吊,愿与神游。呜呼!尚飨。】
韦执谊是唐代顺宗时代的宰相,“永贞革新”失败后,他跟刘禹锡、柳宗元一样,成为二王八司马倒霉蛋之一。韦执谊当时被贬为崖州司马,死后葬于崖州。
不过在韦执谊生命的最后时刻,其行将逝世之时,竟然冤屈昭雪,重彰功名。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薛元赏念道。
他知道这是李德裕在绝望中的自我哀吊,沉冤昭雪估计是李德裕生平最后一点期望。
薛元龟叹口气,问道:
“李相公,你还在介怀吗?”
他刚得知去年七月,朝廷准备续画功臣图挂于凌烟阁,满朝堂对于李德裕在会昌年间的功绩无人提及,仿佛彻底遗忘。要不是李商隐作了首为李德裕鸣不平的诗《旧将军》传过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桩事。
李德裕长叹一声,回道:
“很难不介怀,你读过陛下贬老夫时发布的那篇《再贬李德裕崖州司户参军制》一文吗?”
“没有。”
“全文一共四百零六个字,字字诛心。我给你背诵两段:当会昌之际,极公台之荣,骋谀佞而得君,遂恣横而持政。专权生事,妒贤害忠,动多诡异之谋,潜怀僣越之志。秉直者必弃,向善者尽排,诬贞良造朋党之名,肆谗构生加诸之衅,计有逾於指鹿,罪实见其欺天……”
“李相公,不要说了。”薛元龟听不下去了。
李德裕自嘲苦笑。
“我还没背到精彩的呢,陛下指责老夫‘累居将相之荣,唯以奸倾为业,骄倨自夸,狡蠹无对,擢尔之发,数罪未穷’,贤弟,你说老夫真有陛下批驳的那么不堪吗?”
薛元龟抿嘴,平心而论陷害牛党的事李德裕确实没少干,当年冤枉牛僧孺通敌昭义军刘稹的不是就李德裕干的吗?
可党争之下谁人又能做到真正无辜?
虽说李德裕排挤异己、极端灭佛被很多人诟病,但相对于这些过失,李德裕三治浙江,深受百姓爱戴;戍边剑南西川,震慑南诏;入朝为相肃清科举弊端,增加赋税,战胜回鹘,平叛昭义和太原叛乱,等等,可谓功勋卓着。
李德裕的过失相对于他的功勋来说,只能说瑕不掩瑜。
薛元龟安慰道:
“天子是被白敏中等奸佞小人一时蒙蔽了,才会误解李相公,相信自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李德裕听罢扔掉毛笔,狂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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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做事从不后悔,此生只有一事令我追悔莫及,人生若可以重来,也许我就不会落得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下场。”
“李相公所指何事?”薛元龟好奇。
李德裕望着远方惊涛拍岸,语气坚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