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老被他打动了,说小伙子你为什么要打听那段往事啊,我是真的不愿意回忆,太惨了,太惨了,胶东出来的老兵几乎全倒在碾庄,多少营连都打光了,我因为年纪小,跟在首长身边当通信员,不然早就牺牲了。
陈维没有隐瞒事实,他说我祖父当年就在碾庄,所以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想找些线索,寻找他老人家的葬身之所。
师老说,你爷爷是黄百韬的兵啊,哪个军的?25军还是64军。陈维说都不是,我爷爷是个文官,误入战场,从此音讯全无。
于是师老开始回忆往事,老人家年纪大了,脑子运转的速度慢,说说停停,陈维打开录音笔静静听着,随着老人的叙述步入了历史:
淮海战场,杀机四伏。
原本黄百韬的第七兵团驻扎在海州新安镇一线,接彭城剿总命令,全军向彭城方向机动,只因为在碾庄耽误了一天,就被我华东野战军包围,直至消灭。
这一仗相当难啃,我军判断第七兵团非老蒋嫡系,也没有全员美械装备,应属战斗力不强的二线部队,结果打起来才知道这些广东云贵兵的顽强,交换比太大,以至于粟裕将军禁止部队报告伤亡数字,最终华野花了极大的代价才歼灭了第七兵团的十二万大军。
“碾庄之战胜利后,咱们也补充了不少俘虏兵,经过教育后,这些解放战士的素质不比咱们胶东老兵差,我就认识一个人,原来是国民党的勤务兵,车开得好,作战勇敢,他和碾庄其他俘虏不一样,是个浙江人。”
陈维赶忙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老周,周成丰,我们一个干休所。”师老说。
周成丰,比成丰多了一个周字,莫非就是同一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陈维压住兴奋之情,提出想见一下这位周老爷子。
“不太凑巧。”师老说。
陈维心一沉,生怕周成丰已经去世了。
“老周住院呢,吸氧,雾化,你知道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老咯。”师老唏嘘道。
但陈维还是见到了耄耋之年的周成丰,他一眼就认出此人便是爷爷的勤务兵成丰,一个人面貌再怎么改变,五官的神韵不会变,而成丰也觉察到这个年轻人的来历不简单,他努力从回忆中搜索对应的人和事,终于想起来了,颤抖的手指着陈维说:“你是陈家的后人。”
真相大白。
据成丰回忆,当时陈庭晖在心灰意冷之下,带着自已驱车东进,在碾庄与第七兵团司令部会合,黄百韬热烈欢迎陈庭晖的到来,还开了个高级军官会议鼓舞士气,说你们看看,国防部的将军都来了,总统没忘记我们,我知道有些人总盯着我的青天白日勋章,见死不救,咱们决不能让他们看笑话。
“有些人指的是邱清泉,他们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师老在旁解说。
后来就如同历史发展的那样,第七兵团被团团围住,每向前一华里都要付出上千人伤亡的代价,恰好老蒋又下令让黄百韬就地坚守,妄图与邱李兵团反包围我华野部队,可惜随着国民党第三绥靖区的起义,计划变成了泡影,第七兵团被全歼,黄百韬战死。
成丰回忆那段岁月,他和陈庭晖被安排到25军守卫的小王庄,住在茅草土墙的民宅里,外面建有半永久工事,地堡群,交叉火力网,整天炮声不断换,起初还能和其他军官一起吃炒菜和白面馒头,后来就只有美国罐头和压缩饼干了,那些说广东话的士兵,每天都少一批人。
被包围的日子里,陈庭晖没有像其他军官那样暴躁易怒,酗酒发泄,他非常平静,每天除了写信就是作诗,在农家灶台上铺开信笺纸,不管头顶掉落的尘土,也不管越来越近的炮声,只顾着用一支派克笔写啊写的。
十一月二十一日傍晚,碾庄圩主阵地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小王庄的守军人心惶惶,都说守不住了,跑吧,成丰也劝陈将军早做打算,并且为他预备了一身二等兵的旧军装。
但陈庭晖不为所动,反而用装着热水的茶缸子把呢子军装熨烫了一下,系上风纪扣,戴上大檐帽,擦亮黑皮鞋,慢条斯理的戴上白手套,披上呢子大衣,成丰以为他要举枪自戕,目不转睛的等着出手制止,可是陈庭晖却淡淡道:“突围。”
穿着这一身刺眼的将军服突围,等于找死,也许这就是陈庭晖的本意吧,他和成丰跟随败兵一起向外冲,小王庄外面炮火连天,机关枪点射声不绝于耳,前面是一片收割过的庄稼地,半个排的广东兵猫着腰冲过去安然无恙,于是陈庭晖也向前冲。
一个长点射打来,陈庭晖仰面朝天倒下,藏在大衣兜里的信笺纸如天女散花般落了一地。
成丰想上去救护,却被一支步枪顶住脑门,他回头望去,只见残阳如血,将军倒卧在昏黄色的田野上。
这是成丰最后一次看到陈庭晖。
随后他就被俘虏了,带到俘虏营教育改造,因为年纪小很快就被编入部队,又因为摸过汽车当了辎重兵,跟着部队一路打到厦门。
之所以改姓周,是因为当时俘虏他的班长姓周。
之所以从来没回过浙江老家,是因为家里本就没什么亲人,无牵无挂,孑然一身的共产主义战士,部队就是他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