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陇上,雪飘万里,冰锁深山。若是只在这待一两天,人们一定会感叹,这造物的鬼斧神工,这方土地的钟灵水秀。但时间一长,哪怕是内心至为坚定之人,心中,也会情不自禁地,升起万千哀愁。
不仅仅是这一望不到头的冬日,更因为这,没完没了的战事。战火,似乎已经在这陇上肆虐了许多年了,乃至于,连最为年长的军士,都已经说不出,这和平,到底是什么感觉了。但只有精通历法的博士才知道,其实,战火也不过是在这陇上,肆虐了半年而已。
肆虐了半年而已!
黑齿影寒披着极厚的衣裳,坐在街亭城楼上的台阶中,涣散的双眸,看向阴灰的天空。这守城的滋味,确实一点儿也不好受,就跟蹲大狱一样,哪怕是对整个雍凉,权势最盛之人来说,也是一样。
不错,街亭就像是一座筑于深山之中的监牢,监禁着成千上万的军士,而看守,则是四遭高耸的群山,以及望不尽的刘兵。
刘备的兵马,围住了街亭,并切断了城池与营寨及陇山的陆上联系。虽说,这并不致命,因为黑齿影寒的军令,仍能通过城楼之上的令旗,传到城外的军营。但这对守军的心智而言,仍旧是巨大的威胁。
没有人,喜欢这种被囚禁的滋味。哪怕是像黑齿影寒这种,能令刘兵“素惮之”的宿将。而且,这一次,黑齿影寒的情形,要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严重得多。
“将军,近日刘兵之攻势,比起以往,要微弱不少。”马铁摁着刀柄,三两步跳上台阶,在黑齿影寒身前停下,躬身道,“以铁愚见,刘兵或许正在制定别的计策,以攻取街亭。”
按照经验,黑齿影寒会在马铁报告情况之后的大约一个弹指之内,给出自己的回答,至起码也会表示,自己已经知晓了马铁要说的话。但这一次,黑齿影寒却迟迟,没有反应。
“将军?”苦候答复未果,马铁只好轻轻地叫了声,试图吸引黑齿影寒的注意。将军确实已经老了,就连思绪,也迟钝了不少,马铁如是想。
“马将军说,刘兵要用计攻城?”
这一次,马铁确实收到了回复,但这答复,却令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可从来没有如此肯定地说过,刘备正在制定攻取街亭的智计。
“不将军,铁之意,刘兵攻势减缓,可能是另有图谋。”
黑齿影寒又钝了好一会儿,才“嗯”地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她开口了:“马将军,你说,明年开春之际,刘备会退兵吗?”
陇上今年的雪,远比去年的要大。秦巴山地,也是一片茫茫,因此即便刘备欲退兵,也只得选在明年开春。此时退兵,也是有好处的,比如,汉中及雍凉的春耕,都不会被耽搁太久。
但若是刘兵不退呢?只怕整个雍凉,就都得陪着刘兵来耗了。这若是放在数年之前,黑齿影寒或许还不惧怕,但今年,似乎不行了。因为她现在,几乎每隔片刻,心中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长安城中的石榴花,邺城中的大槐树。
飘忽的思绪,令黑齿影寒根本就没有听见,马铁接下来的所言所说,因此她给马铁的回复,也只是一句令后者完全不知如何应对的话:“刘玄德,亦是耳顺之龄,为什么他的精力就不会空竭呢?”
马铁正值壮年,因此根本就不能领悟黑齿影寒的意思,而且,他又怕错说了什么,会毁了自己在黑齿影寒心目中的形象,因此他只好长久不语。
“报!”就在此时,城楼之下,忽然骚动起来,紧接着,一个全身是血的甲士,在三名同袍的搀扶下,一步三顿地往城墙上爬。
马铁立刻三两步跳到四人面前,从甲士身上取下装信笺的木简,而后吩咐带他去医馆疗伤,而他自己,则三两下拆开木简,取出内里的军书。
“将军,杨阜急报,张飞率兵猛攻狄道,敦煌太守仓慈,执意率兵一万五千来救。”马铁说着,将军书一翻,继续道,“但以杨阜之意,若我军举兵狄道,则雍凉危矣。故而,他恳请将军,勒令仓慈率兵返回河西。”
就在马铁准备重复军书内容之时,黑齿影寒却以近日所罕见的速度,回复道:“来不及了。”
“那将军之意?”马铁虽然从军不久,但也是熟读这些年战史的人,因此他也能判断出,这狄道之战,即便仓慈全权交由杨阜指挥,梁军也是打不赢的。为什么?因为梁军的对手,是以“万人敌”而扬名的名将张飞!
“狄道一失,河西危矣。”黑齿影寒似乎是想站起来,但不曾想,身子未及挪动,双腿便一软,整个人又“摔”回原处,不过她的动作还是小了一些,因此马铁并没来得及发现。
河西危矣,也只能由它危了。因为自从建安二十四年夏以来,雍凉梁军的主力,便一分为二,一半在河西,一半在汉阳。要是张飞真能全歼梁军的河西兵团,那黑齿影寒除了认命之外,似乎也确实没什么好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