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开不败,花香千里,那时梅香母女被凌捭阖偏爱着,住在了人间仙境里。梅香向来不问杂事,不通俗物,只过风花雪月的神仙日子。凌夫人就不同了。她是内务府总管凌捭阖的正妻,哪怕她同凌捭阖关系平淡、疏远,却不得不承担着凌府对内的繁杂庶务和对外的一应人情往来。这是她接纳凌捭阖明媒正娶时,这是她被冠之以凌捭阖发妻之名时,便注定了要奔袭一生的宿命。凌家是世家,又根植在京都城这样复杂又多变的交际圈里,可以毫无疑问的说,做凌夫人未必就比做凌大人要容易些。更何况,凌捭阖的女人缘向来好,在京都城的交际圈里,他永远都是浓墨重彩的存在。疲于应付,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大约便是凌夫人那些年的处境与心境。所以,当面面俱到的凌夫人遇见了遗世独立的梅香,失控和嫉妒,是必然的。上了年纪后,凌夫人虽然不再奢望得到丈夫的偏爱,却无法面对来自丈夫宠爱之人的羞辱。倚梅园中,凌夫人为数不多的几次光顾,都是一场腥风血雨。其中碧芳嬷嬷的战力,让年幼的凌照水印象尤其深刻。“照水记得,嬷嬷从前很不喜欢素心姑姑啊,也不喜欢倚梅园。每每到倚梅园,都要摔坏素心姑姑亲手装点的梅花瓶子。”这是老黄历,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凌夫人端着面子,不便出手,她眼里容不了的沙子,碧芳会替她铲除掉。凌照水旧事重提,碧芳自知她对自己仍有怨念。自己方才为了大爷得到祖地,有些言之过急了,于是缓下心神,陪笑道:“那都是老黄历了。”凌家主宅是当今赏的,抄家时就被罚没了,如今早就被挪作了其他京官的宅邸。要回的希望,可以说,完全没有。凌洒金如今官运虽然上了个台阶,但也只是逐级而上的一般官员,与凌捭阖天子近臣的风光无法相比。主宅的老仆们对此不抱希望,如今对外的口径空前一致,都是碧芳嬷嬷此刻辩解的说辞:“一起遭过难,都是一家人,大家同甘与共苦,如今还分什么凌家主宅和倚梅园啊。”同甘共苦这些话从他们口中说出,让凌照水觉得有些讽刺。她自问替凌洒金掌家以来,向来一视同仁对待凌家这些旧仆,不分主宅和别院。她花费钱银和精力无数将他们一并召回,想给他们安稳生活过的时候,也并未对其来处加以区分。下意识里,凌照水觉得,凌家是欠了这些旧仆的。梅香是欠了凌夫人的。甚至她隐隐觉得,是倚梅园旧日的奢华催生了凌家灭顶的变故,连累了无数无辜的旧仆。有些人情债,藏在凌照水的心里,要慢慢还。凌姑娘内心的这份柔软,并非所有人都能体察。他们这些人的胃口,实则已经大大超出了凌照水能够给予的范畴。她们荫蔽在凌照水提供的屋脊下,吃着凌姑娘供给的衣食,心里盘算的却是如何收最厚的聘礼,把外室的孽种嫁出去。一条心?一家人?到底是凌姑娘天真了。旧仆们的有些做法,有些话,让凌姑娘寒了心。其中,最无边际的,便是眼前这位碧芳嬷嬷。碧芳嬷嬷资历老,因而府里的诸多要事,都是委托其把关的。凌照水先前有意将那些在外受苦的凌氏旧仆召回,可凌家蒙难时她尚在闺中,不谙世俗,不管闲事,往来的许多家仆她根本就不识得。倚梅园的旧仆她有大半不识得,凌家主宅的旧仆她压根没几个认得。识人这样差事,凌照水交托给了碧芳嬷嬷。果然,便出了纰漏。前两日谎称凌素心旧友的那名嬷嬷,后经凌平和碧玉多方打听,两边府里根本没有任何人识得她,只有碧芳嬷嬷一口咬定地对众人说,“她呀,就是凌家的旧仆。”这会,凌照水将这位自称秋禾的嬷嬷唤到身边来,当面与碧芳对峙:“既然一家人都在,嬷嬷可要同照水好好讲讲,这位秋禾嬷嬷究竟是出自倚梅园,还是凌家主宅,究竟是侍奉在凌夫人身边,还是伺候我母亲梅香夫人的婢女呢?”碧芳嬷嬷可没想到凌照水会在这儿等着她。她做主将这位秋禾嬷嬷领进门时,也没想到小姐竟然会过问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凌照水是梅香的女儿,她骨子里有同梅香十分相似的东西。她使银子向来粗放,视为粪土;她并不喜欢应对人情往来之事,嫌聒噪,嫌麻烦;她躺在摇篮般的躺椅里,有一下没一下颠着时,碧芳都以为她快要睡去了,谁成想,她突然就又精明起来了。她这会盯紧了碧芳,丝毫不给两人眼神交汇的机会。果然她就听到了两个不同的声音:“她是倚梅园的。”“婢子是凌家主宅的。”凌家主宅和倚梅园的概念,若非今日被凌照水区分了,原本都要从凌家旧仆脑海中淡忘了。秋禾和碧芳先前失察,忘了互相合计。这会就在众目睽睽下,起了纷争,闹了笑话。旧仆们交头接耳,纷纷议论:“你是主宅的,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你是倚梅园的,你难道不认识这位嬷嬷吗?”“她到底是不是我们凌家的旧仆啊?”所有人的目光毫无疑问都汇聚到了这位秋禾嬷嬷的身上。也渐渐都想起来,这两日他们毫无例外都被人打听过这位秋禾嬷嬷的出处。一股冰寒涌上众人心头,他们纷纷指着众矢之的的那个人:“你究竟是谁?”肉眼可见的,秋禾嬷嬷慌了。远没有前两日她控诉慧妃恶行时,那般理直气壮,口中一个劲地和着稀泥:“秋禾。。。。。。就是凌府的旧仆啊。”这个时候,凌照水撑着藤椅的边缘立直了上身,淡笑看着碧芳:“嬷嬷来说说吧,她到底是谁?”碧芳自然不能在一众旧仆面前失了威信,一口咬定深恐落人话柄:“秋禾嬷嬷当然是凌家的旧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