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积寺是一座修建于终南山上的寺院,幽道深林,青灯古佛,确实是个修禅的好去处。
佛教是在汉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正式落户中土的,当时汉明帝派出使者从西域迎来了第一批僧侣,并在雒阳为他们建了一座寺院,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白马寺。到现在,一百多年过去,佛教在中土已经具有一定规模,也在雒阳外的许多地方落地生根,只是规模仍不及后世那般大。
香积寺的规模并不大,三进院舍,远看之下跟竹林贤士的隐居之所并无二样。寺中也只有四五名僧人,住持就是慧海。
东汉时期,传播佛教的多是西域人士,慧海也不例外,鹰钩鼻,琥珀色的眼眸,他俗姓“支”,据说他的先祖曾是月氏的王族,只是当月氏被匈奴所败后,他的那一支便慢慢衰落了。(注1)
香积寺依山而建,前低后高。慧海的住处就在后坡顶上,那里有两间茅舍,每间都不大,但都很干净整洁,茅舍两旁栽满慈竹,竹荫下,修有一张圆石桌,桌上常放着一张古琴,整个环境一看,就很有雅意,也怪不得慧海将这修行之地称为“后山精舍”。
梁祯本以为,慧海是一个面容严峻,皮肤皱耷的老和尚,但见面后才知道,他竟是一个容貌俊朗的中年人。不知是不是常年隐修的缘故,他的皮肤就像牛奶一般白皙。待人接物既不迂腐说教,也不高深莫测,反是亲手碰上两杯清水,跟来客谈论起远近见闻。
黑齿影寒对这个地方很是反感,因为她总是觉得,这片充满虫语鸟鸣的竹林之中,就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无数张劲弩在瞄着自己一样。
她反常的举动,一下子就引来了慧海的注意:“施主心乱难平,皆因‘贪、嗔、痴’三毒所蛊,唯有灭之,方能平息。”
“何出此言?”
慧海慈祥一笑,就像一个睿智的夫子在开导一个少不更事的孩提一样:“世间万苦,皆因这‘欲’字。欲火极甚,便有焚身之患。”
慧海见黑齿影寒久不说话,以为她心动了,便接着道:“贫僧这倒有经文一卷,若施主专心修行,或可浇灭欲火。”
白色的毡帽下忽地传来几声轻笑:“主持所言极是。只是,我这欲火不比寻常,根由不浅。”
“施主不妨细说,贫僧或可替施主解惑。”
“光和末年到现在,战乱不绝,九州万民无不遭受离乱之苦。像我们这些人,虽然有志保境安民,但转战数年,寸土未平,现在之所以还有一口气吊着,不过是‘保境安民’之志尚存而已。如果将这一‘欲求’也浇灭了,那人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慧海露出慈祥的笑容:“佛曰:诸行无常,诸行皆苦,诸法无我。施主,人生就像你身后的溪水,变幻无常,唯一的永恒就是‘苦’。而想要跳出这一现象,便需努力修行,直至‘空’境。”
“何为空境?”
“所谓空者,乃‘四大皆空’之意。万事万物皆为真,万事万物皆为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就像这水中的明月一般,不可触摸。故而万物为虚,如果不能理解这点,便无法摆脱这真假之困。故而空者,乃通往菩提之道。”
“既然如此,主持手中的经文,又是实是空?”
听到这一看似挑衅的询问后,慧海非但没有怒,反而笑得更为慈祥:“这自然是空的。若执意通过经文来修行,以达到‘空’的境界。那贫僧可以毫不隐晦地说,这不过是从对功名利禄的执念,转化成对修行的执念,两者虽有所不同,但本质上,还是执念,还是破不了‘贪、嗔、痴’三毒。”
慧海所说的“空”,并不是指一无所有,而是指事物不是实在的,只是一种虚托关系,没有主体性,亦即“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去。”换句话说,就是强调并非空无一物,而是可以有千变万化,但又不和任何实体相联系的朦胧且虚幻的状态。
这个中深意,非极具慧根之人不可洞察。黑齿影寒自然不是这极具慧根之人,但这并不妨碍,她敏锐地意识到,慧海的学说放在尘世之中的功效。
“将军东行,天下必有大变。”刚踏出香积寺半步,黑齿影寒便迫不及待地对尚在云里雾里的梁祯道,“一旦战火在雒阳燃起,经年之内,便会席卷天下。战乱若然持续,人便容易失去对未来的希望,那个时候,慧海主持的言论,便可吸引一大批的信众。”
“就像张角等人一样?”梁祯听黑齿影寒这一描述,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几年前以一己之力撼动一十三州的张角三兄弟。
梁祯知道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的被何进召集进京的外军将领除董卓外,就还有东郡太守桥瑁、并州刺史丁原两人,这两人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因此,即使没有董卓,他们俩也很有可能会代替董卓作出扰乱天下的“壮举”来:“唉,欲举兵东进者,必不止将军一人。这天下,该乱的,还得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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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说着,便来到那条从香积寺中流出的浅溪旁,此时的溪畔,虽不似盛夏时那样花团锦簇,但也点满了青翠的枝蔓。
“光和末,讨张角算起,我们打了多少年的仗了?”黑齿影寒抱着腿在溪边蹲下,目光幽幽地看着溪底的腐叶。
“七年。”梁祯点了点日子。
“七年了,七年了。”黑齿影寒昂起头,透过斑驳的树影看着天上的朝阳,“你觉得这时局,是越来越好,还是越来越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