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叹了一口气:“那便再观望一些时日吧。即便黎氏旧臣仍难成气候,让莫氏多孝敬大明一些也是好的。”
有一点是清晰的,陛下对于藩国藩族,真的没有历朝君主那样的天朝上主心态。像这样用手段去激发人家的内忧图谋实利,说实在的,杨一清虽然知道对大明好,但他自小所接受的教育不是这样。
朱厚熜听得出来他语气中的无奈。
对上北患,杨一清责无旁贷,可以积极谋划,因为北虏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对上交趾,杨一清既担忧那边牵扯了大明的精力,也觉得那是大明在欺负人。
他不反对,只因为他年纪已经很大了。要不是现在并没有足够分量的人能够接替他的位置,杨一清这回本来也打算致仕的。所以,交趾的后续变化,不会是他任上的事了。
朱厚熜不怪他在交趾问题上的保守,杨一清不清楚大航海时代的汹涌澎湃,也不准确地明白皇帝心目中将来的大明是怎样一个图景。
哪怕是张孚敬、严嵩、杨慎这一代更年轻一点的重臣,他们心目中最好的大明也就是汉唐之时:威服四海、万国来朝,国门之内百姓安居乐业,这就足够了。
不追求百姓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水准要到达哪一个明确的层次。他们想象中的万世之基也无非只是一套改良了的制度,而不会具体到地理和资源的层面,控制了哪些新的实土才会对华夏子孙后代有利。
现在面对田汝成的奏请和杨一清的意见,朱厚熜只能自己给出决断。
一直不曾开口的严嵩察觉到了皇帝的坚决,顿时凛声道:“那臣这便拟写公文,传到交趾!”
……
大雪落下之前,边镇仍旧有寇边,但现在集中到了西三边。
俺答的人马在养精蓄锐,宣大反而平静了下来。
夏言在三边奔走,勉力支撑衮必里克所统帅的鄂尔多斯万户从北面、南面的侵扰。
大明的钱粮自然要经过更漫长、更难走、损耗更大的路线往陕西那边走。
偏偏湖广今年旱情严重,还需要朝廷赈灾。
在遥远的东南方,南直隶苏州府风声鹤唳。北京都察院派的赈灾御史名为督办赈灾事,实则会同应天巡抚一直在查证苏州为什么遭灾如此严重的真实原因。
皇帝只给了三个月的时间,而那一天皇帝的震怒不是假的,张孚敬也需要在北京户部直接征收南直隶及三省粮赋的第一年给一个下马威。
事情查到现在,结果一点都没出乎杨慎的意料之外。
户部尚书的官厅里,张孚敬坐在了上首,杨慎陪在另一侧,下面还有几个四品以上,其中一人站着。
“这么说,不单牵涉到如今的工部总司一员,还牵涉到如今的南京工部尚书和户部右侍郎,牵涉到南直隶的七位乡贤?”张孚敬开了口。
“正是如此。南直隶虽然没有设省府县三级乡贤院,但这三年来,奏请批授的乡贤却占了整个大明近三成。尤其是前年宣大战事,捐钱捐粮者众,一次便奏请批授了六十三人。这一回苏州被毁良田中,倒有四成是这七位乡贤家中的。而昔年清整水利,这七位也出了不小的力,许多河段和海堤更是他们承修的。”
杨慎冷笑一声。
张孚敬眉头紧锁。
南直隶这个特例,至今都没有改制。清整水利之时,更是只有广东实行的工程采买。但是各地做事,自然还是除拨银外,又加派了地方课税、征发工役。最终,大部分百姓其实都是交钱了事,再由官府组织人手出工、采买材料施工。
要说那七家从多年前便打定主意什么时候借天灾毁了自家良田,那自然是假的。但今年有了新的情况,借天灾,凭自己对那些河段的了解做点什么手脚,损失一年的部分收成,丢给朝廷一个棘手的问题,那是有可能的。
杨慎开口冷冷说道:“清整之时,河堤海堤必定是没什么问题的。但这么多年了嘛,民间百姓争水,乱挖乱改。天风侵害,水猛冲刷,出了什么问题也正常。总之再怎么查,这七位乡贤乃是受害者,也必定没什么铁证指到他们头上。若真要计较,那就是苏州府上下失察、准备不足。这种罪名办了谁,怕只会寒了其他诸府县的心。人非圣贤,何况天灾难测,谁能保证下一回不是他们倒霉?”
张孚敬眉头皱得更紧了,只怕都察院左都御史也在头痛。
这又能得到个什么结果?办得了谁?立个什么规矩?
七分真、三分假,人力难违的真,人之常情的假。
在地方做官的,几个能是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