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哪里是不肯为女儿的幸福着想?谁不想嫁与心爱之人?但她怕女儿远嫁,有什么委屈娘家人无法替她做主。她越是希望女儿幸福,才越怕女儿只是一时冲动看走了眼、选错了人。
情至深处如饮水,冷暖只有自身知。情爱大都不过是男人一生路途里的山光水色,却是女人一辈子残酷的经营。即便她的丈夫、她的儿子都没有妾室,可并不代表他们在外头没有过风流韵事。她只怕女儿的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若最后终难得偿,她要靠什么活下去?
那不如一开始就选一个知根知底的,细水长流的清淡情分反而走得远。而且在佟家的眼皮子底下,金家总不会委屈她。
齐氏扶着婆婆出去,低声商量道:“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咱们小六这样嫁到金家恐怕也是不妥。要不,先把婚期往后拖拖?”
晏婉竖着耳朵听她们的谈话,最后佟太太似乎是默许了。她长松一口气,苦肉计成功!一战告捷,她为自己争取了至少一百日的时间。
于是,晏婉药照喝、饭照吃,但是天天喊着这儿疼那儿疼,装病博可怜。几个嫂嫂轮流来照顾这个小姑子,直把人养得白白胖胖。
二爷佟琰江弄了辆轮椅,日头好时,鸣霞便推着晏婉去晒太阳。这一日听闻老爷太太出门会友,晏婉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终于说动了鸣霞推她去老爷书房里打电话。谁晓得拿起电话才发现电话线被扯了。再一细问,才知道太太吩咐人拆了电话线,说六格格出嫁前,电话不许接上。
原来母亲早防备着她。晏婉气馁地回了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所以,就算顾钦找到她的电话号码,这电话也是打不通的。他的电报或者信件,自己更没可能收到。家里的丫头小厮都不肯给她寄信,那么就只能想办法去电报局发电报。可若她出了街,母亲就会觉得她大好了,然后就会将婚期提前——这简直就是解不开的死局,毁了她的“树上开花”之计。
三奶奶林氏带着丫头又来送药,晏婉听见动静,立刻摆出一副虚弱样子,“三嫂嫂,你来啦。”
林氏“嗯”了一声,上前查看她,“嗳,这药也吃了不少了,怎么总不见起色呢?看来回头得跟三爷说一声,再换个大夫来看看。”
晏婉暗暗盘算,只要几位嫂嫂肯帮自己,哪怕婚退不了,起码能有人帮自己逃。大嫂威严,二嫂直爽,三嫂温婉,五嫂活泼,晏婉把这四个嫂嫂的脾气摸得透彻。
“三嫂嫂别忙了,看来就如大夫说的,是内里的亏损,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
林氏给她垫了引枕,让她半坐起身,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瞧你这脸,都浮肿了。”
晏婉心底一个踉跄,那是浮肿吗,那是货真价实的肥肉!这半个多月来,只吃不动,不长膘才怪。现在就只希望不要胖太多,万一真成了大胖子,顾钦来了认不得她了可怎么办?
晏婉兀自想着心事,林氏看在眼里,却觉得她眉间锁着一段浓愁,不再像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子。
“有心事啊?”
晏婉回过神,点点头。她想了想,拉住了林氏的手,“嫂子,我心里好多事,想说出来,可额娘不肯听……”
林氏晓得,女人思虑过重更容易添病,便说:“你愿意的话,跟嫂嫂说,嫂嫂愿意听。”
晏婉等的就是这句,于是添枝加叶的将她和顾钦的事说得十分凄婉动人。林氏本就是个多愁善感的,听了这样感天动地的故事,简直就是东方的梁山伯和祝英台,西方的罗密欧和茱莉叶,陪着掉了一箩筐的眼泪。
佟家人自祖上便无涉政治,虽是从商,修的却是君子之道。佟家也去打听过顾钦,个人生活上确实是没什么不好的风评,但毕竟是个军阀。佟家人对于这些丘八一向敬而远之。平常做生意,没少接触这些各自为政的军阀,觉得他们就是披了军装的土匪。
林氏忍不住问:“那个顾钦,是个什么样的人?”
晏婉说得累了,侧身躺下,她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他,反正是个很好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的伤。”说着比画了伤痕的位置和大小。
林氏惊诧地捂住嘴,“那,不可怕吗?”
晏婉摇摇头,“不。他身上的伤,怎么说呢?嗯,就好像,莫斯科忧伤的夜晚。”
林氏简直要被小姑子的爱情故事感动坏了,她握住晏婉的手,“六儿啊,你放心,嫂嫂一定会帮你的!”
晏婉的“爱情故事”经由林氏一番转述,不仅在原有基础上添砖加瓦,又几乎把生平所读之悲剧全都拿来润色修饰,好不哀婉绝伦。几个嫂嫂都对这小姑子抱着极大的同情。
有人喜欢顺遂的人生,有人喜欢莽撞的人生。顺遂得到平静,却也难免平淡无趣;莽撞得到不知前路的跌宕,却也收获了热烈与不平凡。这些女人虽然都选择了平静的人生,并不代表她们就否认热烈的美好。同为女子,懂得女子的艰难与困顿,即便自己不敢离经叛道,却也欣赏别人的勇敢。就好像那个人替自己勇敢了一回。这不独是年长者对年幼者的宠爱与纵容,更是独属于女性之间才有的朴素的感情。
女人们约好各自回去狠吹枕旁风,一定把自家男人也都笼络到晏婉这一边。
几位爷的耳朵被各自的妻子磨出了老茧,态度也都动摇了。虽然佟家的儿子跟武贝勒关系尚可,但事关妹妹的终生幸福,觉得再慎重一点,也无不可。若那顾钦真是良人,那不如就遂了妹子的心愿。
这一日五爷佟琰楷赴宴遇到了武贝勒。金家是旧式大家庭,几房同住,各房里姨太太、庶子庶女也十分牵扯不清。闲谈间武贝勒聊起了晏婉,佟琰楷细细一品,觉得武贝勒对晏婉似乎也不似用情很深,都是些客气的场面话罢了。他便玩笑道:“我家小六啊也学什么新思想,非要追求一夫一妻。”
武贝勒的表情十分尴尬,在未来妻兄面前不好应答,既想表一表忠心,但他房里的人也是舍不得丢开的,所以就打了个岔,岔过去了。
佟琰楷心中十分不悦,觉得武贝勒就算是舍不得那几个通房,好歹嘴上要说得好听、做得好看些吧?想起妻子夜间私语,那顾钦对小六如何痴情忠贞,便越发看不上武贝勒。
佟琰楷赴宴归来,路上见有外地运来的桑葚早果,个大肉厚,颜色黑紫。想起晏婉爱吃这个,家里的庄子里有棵大桑树,小时候,挂果子的时候都是他驮着晏婉摘桑葚。一晃眼,妹妹也要嫁人了。他正看着桑葚,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盯着他。他一回头,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似乎也没什么异样。他自嘲地笑了笑,买了一小筐桑葚带回家给晏婉吃。
晏婉果然吃得眉开眼笑。两人聊着聊着便聊到了武贝勒身上。晏婉吃足了,又开始演戏,可怜巴巴地抱着佟琰楷的胳膊,“五哥哥待我最好了,你就帮我去打听打听顾钦的消息吧!”
佟琰楷推她的脑壳没推开,“有什么好打听的,你看你都回来半个多月了,他要是有心就会来找你的;没来找你,说明他心里没你啊。”
晏婉一听不乐意了,反驳道:“不是的,他受那么重的伤,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他怎么来找我?五哥哥,求你了,去帮我打听打听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不是普通人,而且凭着五哥的能耐,一定能打听到的。”
“活着又怎样,知道他活着却不来找你,不更难受?要是死了还好点,你也死了心了。”
晏婉又气又伤心,松开佟琰楷,拿枕头去砸他。“你不去打听,以后也不要见我这个妹妹了!我知道,你们都羡慕武贝勒妻妾成群,都拿他做偶像呢!往后我嫁给了他,你们这些想纳妾的就有借口了,‘瞧瞧妹夫有那么多女人,我这个大舅哥怎么就不能纳一两个?’”
佟琰楷呸呸呸了几声,“东西能乱吃,这话能乱说的吗!叫嘉敏听见又是一顿好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