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华殿内悠长低幽的梵音漫遍整个肃穆庄严的殿堂,虽有嘈杂之嫌却无烦扰之意,混合着栴檀香沉静的香气,使人如在碧汪汪的湖底,心如止水。
景妃入内时,容昭仪已先在内,她不动声色地过去奉了三炷香,将手录的佛经并祈福所用的福袋虔诚地奉上。待容昭仪起身时,她方才轻轻开口:“容昭仪也来为皇上祈福。”
容昭仪睨向双手合十祝祷的景妃,倩丽的眼眸中闪过不屑:“是。”
景妃由淑越扶着欠身而起,复再一拜,才说:“本宫自太平宫而归,特来祈福。不知容昭仪何时得召能前去侍疾。”她不待容昭仪开口就先哂笑出声,“不过皇上瞧着快要大安了,不仅可下地走动,还可翻阅诗集书本,或许容昭仪没个机缘得去了。”
“不能伺候皇上也是一桩幸事,可知皇上安康平安,臣妾不去侍疾又有何妨?”容昭仪乜过去。
景妃不以为意,仍旧以淡淡的语气说:“说来奇怪,每日换五班,上午时两班,下午时两班,晚间伺候皇上如睡再一班。轮番迩来,已有得幸者数次,怎还不传容昭仪去?”
“自然是皇后体恤臣妾才出坐蓐之期,不好劳累,所以才没安排我,又有何可计较的?”她虽如斯说,却难掩心中羞愤之感。她自有再澈之后,历经分别、失宠之苦,当年刻薄跋扈之态也跟随着消减下去,毕竟她仰仗的资本已经所剩无几了。
景妃紧盯容昭仪布着血丝的双眸,不依不饶逼近她内心的羞愤之处:“本宫一直以为容昭仪是个蕙质兰心之人,如今怎么自欺欺人起来。难道真的如此?”
她绕着容昭仪款款踱了两步,抬头凝望着山一般的佛龛,“容昭仪且从头想,当时你怀有五殿下便大封六宫,那个时候妃位缺了一个,皇后偏抬举了全妃。但谁不想着,会是你诞育皇嗣之后,带着荣宠光耀晋升妃位?这不是明摆着堵了你的路,打你的耳刮子么?展眼四妃,全妃可谓最是名不副实的,本宫有齐国母族,顺妃乃是德仁皇后的表妹,盛家现在不算多荣光,但也是大世族。至于肃妃抚养着大皇子,唯独全妃并不该压你一头。”
她鬓边垂下的南珠清透如玉,在她皓白如月的面颊上映下丝丝阴冷的光:“侍疾之事亦是如此,第一班以全妃为尊,也是不合规矩的,听闻恪贵妃不忿,强着去争执了一番。这难道不也是折了你容昭仪的脸面么?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如今五皇子乃是太后亲养的,你好歹是他的生母,怎么也该比全妃体面。这皇后口口声声以全妃为尊,实在让人心有不平。”
容昭仪的口气已有些激烈:“你与我说这些作什么?”
景妃冷笑:“你细想想其中厉害,皇后为什么打压你,那是怕你日后借着五皇子坐大,危及她儿子日后继承大同之位,就像婧容华之胎,她自恃清高,未必拿她儿子邀宠,皇后也就随她。但你从前的作为,由不得皇后防你。如今五皇子养在慈宁宫,皇后奈何不得,你可未必如此。你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熬走一位妃位,又要提防后来居上者,实在可怜。”
容昭仪脸上青白交加,似变脸戏法般变幻莫测,她郁结得双手都止不住颤动起来。她咬住朱红的唇,审视一般眯眼打量了一番景妃,才说:“我不过是一位昭仪,可不敢妄自撼动大楚的国后。”她突然讥嘲一笑,“你堂堂大齐嫡公主,只是一个妃位,难不成心甘情愿?”
景妃好整以暇地付之一笑:“不是所有人都想为后的,也不是身为嫡长公主就一定要争后位,做了皇后,有些事可就要受到掣肘了。何况皇上也不是昏聩之人,我也不是蠢钝之辈,难道还能妄想齐国的公主可以当上楚国的皇后么?”
她有铮铮傲骨,也不为此迷失心志,她看事毒辣而通透,早将齐楚两国之事看得明白,她不过是两国化干戈为玉帛的诚意,博弈天下的棋子,王兄太过贪心,他想要天下,可她只要为母国争得太平。
容昭仪将信将疑地敛回审视的目光,心里已有雷霆万钧在轰轰作响。
她抿唇,声音像是啐血的苦闷:“澈儿不在我的身边,我如今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可不会蠢到去觊觎皇后。”
景妃不以为然:“只消莫失莫忘,总有机缘。”她不待容昭仪回神就兀自旋身离去。容昭仪孤零零立在佛堂之内,满目凄凉。
太平宫永远井井有条、沉肃安谧。
太元殿内堂以琉璃为窗,纳光极好,一整个内堂济济光亮,明亮耀眼。徽予清瘦了些,端坐在罗汉床上,一束皓白的光穿来披落在他的身上,郎朗如日月之入怀,轩轩如朝霞举。韫姜神情微动,待要行礼时被徽予扶住,他拉她在身边坐下。韫姜目柔如水,见他气色精神皆佳,心里一块磐石也悬而落地。
“你说有话要同朕说?有何事?”徽予的声音因大病初愈而带着咝咝的嘶哑,沉重却温柔,虚弱的有气无力,反而增了他话中的柔情。
韫姜不知是喜是悲,笑容有些恹恹的:“臣妾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了……予郎。”
徽予的眼里在瞬间迸发出了激烈的喜悦,那样浓烈,像极了一天的烟火在接二连三地噼啪作响,徽予想要抱起韫姜,又怕伤了她胎气,忙的把手抽回,笑容满面地又扶桌坐下了,他看着韫姜,几乎说不出话,相对片刻,他的笑容却缓缓衰退下去。
他炯炯有神的双眼被心事重重的阴霾遮上幔帐,他小心翼翼的:“你……”
韫姜知道他要问何话,抢着回:“一切都好,和大人与华大人都说这一胎胎气虽弱却挺稳的,因我气虚的缘故,所以胎儿小,不过并无大碍的。”她强扯出一个看似无恙的微笑。徽予这才略略放了心,拉着她的手推心置腹道:“无事就好……”他低头思忖起来,问,“你可知会皇后了?”
“还没有,如今只告诉了予郎。”韫姜心里有些烦闷的压抑,口中仍是淡淡的,带着婉约的细柔声线。
徽予瞥了眼案几上的奏折,又扫了一眼西洋钟上的时辰,道:“你稍后去见一见太后罢,也同太后说一声。”
她似乎能揣度清徽予的用意,颔首答应,徽予笑着:“朕传了朝臣来议事,是忙里抽闲见了你,这下时候不早了,你且去罢。”他不忘将一个鎏金万寿蟠龙的手炉递给韫姜,叮嘱道,“仔细身子。”
韫姜颔首,徽予叫她不必拘束礼节,又替她备好了轿辇,亲送她出去。
才送走了韫姜,徽予沉声唤江鹤过来,神情凝重地吩咐:“传和太医同华太医来。”
慈宁宫总能让人心静无虑,走在阒静的慈宁宫内,韫姜仿佛不再那么忧愁了。她带着优雅和顺的微笑,跟随着静姑姑进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和蔼温默地叫她近身坐下:“你怎么在这寒天冻地的时候来了,仔细皇帝心疼你。”
韫姜声音娇软:“太后娘娘说笑了,因是有事,才特特来的。”她娇羞婉顺的脸色骤然一变,沉肃道,“臣妾怀有身孕四月了,还没知晓皇后,只告知了皇上同太后娘娘。”
太后的笑意很轻薄,如一吹即破的纸,只一瞬,她就正色问:“你别瞒哀家,别拿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哀家。你说实话,你的身子耐不耐的住?”太后闷闷深吸一口气,脸色难看,“你今年的身子虽说养得尚可,但你受过大创,未必适宜生养。”她腕子上的祖母绿翡翠掐金丝镯泛着碧油油的光,那浓重而清透如水的绿,不知为何看着只觉得压抑。
韫姜低头心乱如麻地注视着玉腕上的芙蓉玉镯与祖母绿翡翠镯,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哽塞道:“太医说了,并不很好……”她眼眶微红,像赵粉牡丹红而不艳的颜色,楚楚可怜,哀婉无绝,“若能安全则母子俱安,若不能则母子俱损。想我这样身子,恐怕母子俱损的几率更大,但我已求了太医,无论如何要保住孩子的……”
太后叹气:“皇帝知不知道?”
韫姜凄哽道:“姜儿不敢告诉皇上。”长长的叹息与感慨,太后的眼神永远饱含着浓重的深意与寂寞,她看向韫姜,韫姜何尝不是如此?
韫姜带着哀愁,强忍悲楚,她轻声说:“我意已决,只能如此。”
“那又怎样保住你的孩子呢?”太后拉住韫姜纤薄的手,“你不比旁人,有的是人忌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