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席间饮了薄酒,又都不是外人,前院还没散,夫人娘子们就多有到厢房歇息说体己话的。姚宝瑛本也准备躺下浅睡片刻,岂料刚闭上眼就有明娥蹑手蹑脚来拍醒她,一脸促狭,趴在她耳边循循道:“听说阿爷他们在校场考校儿郎武艺,别睡了,我带你看看去。”姚宝瑛刚坐起便又倒头躺下了,“二姐姐喜欢就自己去好了。姐夫要是比不过丢了人,你又要寻他晦气了。过后生气,再来作践我和姜大姐姐。”明娥又去拧姚宝瑛的耳朵,佯作生气:“你姐夫文不成武不就,我练枪练箭他是看一眼都嫌累,他丢人是肯定的事。再说他都快住在平康坊了,还不许我看两眼兄弟们武功如何?我自小军营里长大,就好看个比武热闹。好妹妹,我这可也是为了你,去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都是亲近人家,每一个都比齐三郎强。”“二姐姐,能不提那家人吗?他们家只快把我说成妖孽祸水了。”姚宝瑛拗不过,借力坐起身来。“你这事断了人家的前程,他们焉能不恨你?”明娥把姚宝瑛从床上扯下,套上鞋子外裳就拉着走,“我再不说了,你就当是陪我解闷,前院校场你还不熟吗,咱们在角楼偷看,管保神不知鬼不觉。”昏昏沉沉中,姚宝瑛问明娥:“兵变那日,为什么八大王在你府上?”明娥冲她眨眨眼:“都发生的事了,何必再管。”姚宝瑛不依,也装着生气:“二姐姐是假疼我了,既然是假疼我,我可不去。”明娥也没办法,便和盘托出:“好了小祖宗。这事我从头到尾都知道,给阿爷的信函还是我送的。那日正好长乐公主大张旗鼓去了你家,刚入夜皇后便把八大王悄悄送来了。你那么聪明,难道猜不出用意?”验证了猜想后,姚宝瑛眼睛瞪得溜圆,不敢置信地看明娥。周珷在姚家是人尽皆知的事,若是晋王败了,楚戾王的屠刀也只对姚家发难,谁又能知道八大王在哪里。这是拿他们全家和周珷的命换八大王周瑞的命。姚宝瑛忽而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她真该幸运今日坐在大明宫里的晋王一家。明娥带着姚宝瑛卸了钗环,一路登上角楼,缩在栏杆后远眺校场内景。校场内尘土飞扬,像已经跑过马了。靶场边一群郎君们围绕着三个长须美髯公,这三人里左边拄杖的想是城阳侯,右边稍显富态的是宁国公姜鸿,中间穿栗色袍子,正指点儿郎射箭的就是是郑国公明霭之了。“沈二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明娥抱臂埋在栏杆后点评道。那是康乐侯世子沈文符,明三娘的长子,比明娥大几岁,前年蒙恩荫做了翊卫在皇城值守,近来刚升做队正。确实射的不怎么样,姚宝瑛看沈文符的箭靶,五十步的距离,五支箭中有一支脱靶。“想来是翊卫轮值辛苦。沈三哥不就很好吗?”明娥哼一声,“五十步,一石弓,就这尚有两箭没中靶心,还不如你呢。”姚宝瑛忽想起在南山狩猎的一伙人来,那个射箭天赋极缺的舒小郎君,论起来也是郑国公家的近亲,不知道怎么没来。“你和姐夫近来还好?”明娥摇摇头:“不好啊,我们俩不是一路人,早就分院子住了。去年我就想和离,可又舍不得襄国公家在军中的人脉部曲。张济安诚然是个废物,我那婆婆更是难缠,可阿翁还算明事理,再加上前几代襄国公在军中多有建树,我自嫁过去,也经营了许多年人脉,又有了儿子。更何况,毕竟是阿娘的娘家,都是亲戚,不若就这么糊涂过下去算了。”姚宝瑛也跟着叹气,只觉得可惜,不知该如何开解明娥。“那姐夫那边的亲戚没来人?”明娥正聚精会神看一伙新鲜的都尉校尉们射箭,应答道:“前几日永嘉侯过世了,阿翁就这一个亲姑父,他在家里装伤心,几个小的也就势不来了。”忽见一人五箭连射,皆中靶心。明娥难掩激动,压着声音连说三声“好!”,扯着姚宝瑛的手腕叫她快看:“看那个年轻小校,这么短的时间连发五箭,箭箭命中,箭头直钉进草靶,这才是真正的神射手啊。”姚宝瑛刚刚愣神,没看见年轻小校射箭过程,更没看见什么好样貌,回头去只看见红心上五支箭,并没有直观感觉。又问:“永嘉侯过世了?怎么没听见敲云板报丧呢,上回舒小郎君还说定亲的事呢,这会怎么又办丧事来了。叫我听的一头雾水。”明娥又指一个生得相貌堂堂的小校说给姚宝瑛听,说他出身蔡阳陆氏,正是淮阴郡公的亲侄子,年纪轻轻已是云骑尉。岂料那人光生得好,是个银样镴枪头。又见后来者皆不如刚才,注意力慢慢收回,与姚宝瑛说起永嘉侯府的变故来:“怨不得你不知道,政变后一连串的事,公主又在你家,你自然有的忙。郗家的情况邸报上也说了,按律郗娘子已经收了永嘉侯府的婚书和聘礼,算舒家的人了。永嘉侯为着舒韫的前程,亲自上门退婚去了。”姚宝瑛不免疑问:“可郗娘子属于有所受无所归,这怎么能退婚?”校场上又换了一批人,以明仲熙为首正射箭,明娥和姚宝瑛知道这群兄弟的斤两,看着更没意思,索性凑一块说起永嘉侯家的事。“自然最好是叫郗娘子家自己提退婚。要我说,永嘉侯也是为这个孙子豁出去了,亲自登门好言商量,听说郗娘子的阿娘本来是不愿意的,郗娘子自己出面,问永嘉侯又要了五万贯钱,退还了婚书。”“竟有这样的好胆魄!”姚宝瑛不禁称赞,“若是硬嫁过去,郗家也好,舒家也好,都再无起复之力。不若要了钱财退婚,凭着永嘉侯的照拂还有聘礼嫁妆的钱财,照顾剩下的家眷,督促儿郎上进,或许还有起复之日。”“正是呢。”明娥也点头,“听说郗府抄家后,妇孺无所依靠,还是郗娘子拿出自己聘礼,出面奔走租赁房屋安置。有这般韧劲,若为舒氏妇,何愁他们家不兴旺,只是可惜,哎——”时下是明娥夫婿张济安,抱拳说了几句,弓也没拉就退到一边了。“我就知道,与其上去丢人,他还不如找理由推辞了呢。”“二姐姐还没说,那永嘉侯是怎么突然过世了?”校场里忽响起一片叫好声,明娥、姚宝瑛低头去看,原来是姜七郎姜曈,才十几岁的儿郎,却射得极好,靶上五支箭全在红心,明娥笑道:“这小子倒是不错,就是比你小两岁。”“二姐姐!”姚宝瑛慌忙打住明娥的话头,“你瞎说什么。谁人不知,姜七从小就养在皇后膝下,和阿五是青梅竹马。”明娥却满不在乎,“姜晓从出生开始预备是要许配给皇后生的长子,就是陛下一登基就追封的慧悯太子,那时候谁能知道慧悯太子早夭?她们家四娘五娘和六娘,和诚隐太子年龄相当,谁知道诚隐太子好好活到十二岁,被楚戾王设计关在宫里活生生饿死了?如今皇后膝下还有齐王,眼见要封太子,十三娘又金贵起来了。这样的事谁说得准,你只管看着好与不好,缘分自然就有了。”姚宝瑛只知道周珷二哥意外亡故,却不想,背后还有这么曲折悲惨的故事“是大舅舅叫你勾我来的吧。”明娥一脸事情败露的心虚,下意识摸摸下巴,话都说不利索,“你,你怎么,知道的。”“大舅舅回长安也就一个多月,这些郎君又是新鲜样貌,你却能如数家珍的讲给我听,连家世高低都知道,只差告诉我他们姓名了。要不是大舅舅告诉你,难道你是掐指算的?”“行,你都猜到了,我就实话告诉你。阿爷回来听说了敬国公家的腌臜事,怕连带了你,更怕你像小姑姑年轻时那样投身佛堂,叫我带你来看看,如今有他替你做主。满长安看谁敢瞎嚷嚷你和齐家的破事。”“咳咳”明娥清清嗓子,正起声音说道:“不拘那个,就是我家的兄弟也行,婶婶倒是想求娶你,跟六叔也提了几次,不过我又想明四文不成武不就,配不上你。”好像是看出了姚宝瑛的疑问,明娥附在姚宝瑛耳畔轻声说道:“晋王当时权柄被削,陆公郭公都不在长安,只能借你的事示弱,这才引得楚王放松警惕,又认清了谁才是忠心的臣子。不过,说到底,还是委屈你了。”这样的话姚宝瑛已经听得麻木,她无奈道:“又是克夫又是娘家势大不好惹,好了,现在谁家不怕死的敢来招惹我啊。二姐姐,三娘与我差不多大,她还是孤女。不若你们先看顾她吧。我大约还得缓个几年。”“哎呀,沈三明年也十七了。三姑姑早就定下了三娘做她小儿媳妇,我当你早知道了呢。”姚宝瑛才想起来在南山时两人神情行为,拍了拍脑袋,“哎呀,我怎么没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