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封了太子三日后太阳落山时分,听见宫城丧钟敲响四十五声。四十五声钟,是皇帝驾崩的大丧之音。姚令圻扔下鱼竿鱼篓,匆匆换上丧服进宫哭丧。第二日,便又听闻殷皇后伤心过度,已经自请为先帝殉葬。新帝没有追究其子楚王谋逆之过,也给了谥号,令其附葬帝陵淑睿皇后濮氏之后。新帝第一次大朝会,宣告先帝遗命,着令天下服丧二十七日。议定先帝谥号庙号,又定新朝年号天佑,册立王妃姜氏为皇后,诸子皆封王,而其中又以第八子周瑞身份最贵,封齐王,食邑千户。又有旨,门下省侍中、原济宁郡公姜鸿,授宁国公爵,改任尚书左仆射兼领吏部;北玄水道行军总管、原平原郡公明霭之,授郑国公爵,拜尚书右仆射兼领兵部;左卫中郎将陆新宁,授淮阴郡公爵,升任右武卫将军;兵部侍郎裴敏,授东平郡公爵,拜户部尚书;随州都督郭忠,授山阴郡公爵,任左骁卫大将军,加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如此为门下加官进爵。姚令圻先进秘书监,而后获授余庆候爵。这种爵位没有恩旨,都是一代即消,诸如宁国公,郑国公这样开国的爵位流传至今,那恭喜他们,下一代还可以降级承袭。而后,姜鸿、明霭之、裴敏、陆新宁、裴敏,此五人俱加知政事,使同宰相。周珷自归家以后,皇后许是听申嬷嬷说了兵变当日的事情,光明正大送来一封懿旨,褒扬明氏教女有方,又夸耀姚宝瑛临危不惧,忠孝无双,赏赐了诸多珍品。再然后应允了姚令圻多年前为明氏乞封的请求,封了明氏文安郡君的诰命,又追封濮氏为郡太君。理当朝四品官的妻母可请封诰命为郡君,不过实际实施起来,像姚令圻这样普通的一个四品官,当时又有政敌环绕,很难通过正常渠道为妻母请封到一个中级诰命。半旬后,某一日傍晚召见姚令圻奏对文学,甚为满意,本想叫姚令圻去尚书六部的实职部门任职,岂料姚令圻婉拒,说秘书省自秘书监目前只有他一个人主事,又没有做出什么功绩,实在惶恐。圣人再三追问,姚令圻都以自己资历浅而又没有成绩婉拒。而后下旨,令原晋王府文学林正川出任秘书省秘书丞,辅助姚令圻兼掌典籍图书,共领著作局。姚宝瑛实在不解,这样的恩宠换了旁人早就欢天喜地的谢恩了,自己阿爷怎么还推诿呢。何况,裴公和陆公追随圣人的时间还不如姚令圻,如今却都封了爵位且位在姚令圻之上,难道姚令圻就能坦然接受?去问时,姚令圻正在碧溪堂旁边垂钓,随手把一条小鱼解钩扔进池塘,解释道:“这条鱼在咱们家这一潭浅水已经算大,可要把它放到长安八水里,不过是枉作鱼食。圣人还需要人家带兵打仗,自然要把人到手心里,公爵又如何,一时面上好看罢了。姚穆若是没本事,下一代倾颓更快。我在秘书省挺好的,编书注释,和国家最博学的儿郎们呆在一处,乐得清贵自在。圣人知道我胸无大志,只是想尸位素餐,不叫家族断了流传,也私下答应我过几年姚穆长大了,给他多传一代。”姚令圻语气里甚至还有几分炫耀,像小孩子展示最新的玩具一样,他得意道:“我不喜欢读书,我也不爱做官,可是姚家起复不容易,我不能断了传承。所以将来的事交给姚穆,我给他留下人脉关系和余泽就好。”姚宝瑛又忍不住问:“那么阿爷你的理想呢?”多年兢兢业业办事,几乎把全副身家都压在圣人身上,难道只是为了能在家里安心钓鱼吗?制国利民的理念呢?光耀门楣的夙愿呢?登阁拜相的遗训呢?水面又有异动,想是又有鱼咬钩,姚令圻忙收杆,却不想是一场空。姚令圻再度做好鱼饵放竿,换个姿势倚在凭几上,晒着太阳懒洋洋道:“那是你祖父的理想,不是我的。朱紫袍,金鱼符,高官厚禄,咱们祖上什么没见过。我苦读了二十年书中进士,娶了你阿娘,光耀门楣。又有你们几个儿女,家里银钱几辈子花不完,还有什么好求的。如今终于显贵起来,光复了爵位,还不好么?我不想做宰相,我也没那个精力勾心斗角,只要有书读,有钱花,有闲可享,就是好日子了。”这怎么没有分别?多少地方官员一辈子熬干了心血只盼着入长安任职。再者说,兵变后,敬国公府非但不敢继续胁迫姚家,世子夫妇已来赔罪了几回,赔罪礼送了几车来,一口咬定说是齐三郎福薄配不上姚宝瑛,低声下气再三恳请,只求两家修好,甚至放言,若是姚家不计较,他们家六郎虽然比姚宝瑛小三岁,也也可订亲,等几年再成婚,两家又是亲家了。还是往昔清贵的秘书少监,难道敬国公府会这么轻易低头吗?难道姚令圻还能如现在一样驳斥敬国公府的世子,叫两家断绝来往吗?既然有机会再往上走一步,为什么不要呢?姚宝瑛实在不敢苟同姚令圻的想法,可又犟着脑袋不肯再问。其实她还想问,那她呢?姚宝瑛算什么?敬国公府的闹剧,坏的是姚宝瑛的名声,阻碍的是她的婚事,而她的牺牲,只是成就了父亲和兄弟的来路,又铺垫了一点圣心吗?姚令圻瞥一眼一旁侍立的姚宝瑛,似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说:“大娘,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像你祖父了,憋着一口气要光耀门楣。但凡是个儿郎,来日封侯拜相也是得,可这样的气度,却生了一副女儿家的身躯,就是心气太高,曲意逢迎,说是媚上也不为过。你纵有滔天的本事,难道还给你设一个女人的朝廷不成?如今你有了你当红新贵的舅舅给你撑腰,过几年阿爷自然再为你挑好郎婿,哪怕是宗室王妃也做得,这不好吗?”这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几乎算是指着姚宝瑛的鼻子骂她不安分,叫她活活咽了一口恶气在胸腔里,闷作一团。姚宝瑛涨红了脸,鼻子一酸,泪意直冲上来,可叫她又硬忍回去,低头拱手,把几个字生生挤出喉咙:“阿爷说得对。”沉默良久,她硬邦邦说道:“可是阿爷,我不想做郭圣通。”姚令圻头也不回叫她回去想想,一拉钩钓上一条小鱼,长叹一声。姚宝瑛顾不得羞臊,更顾不得垂头丧气,转过头来她已经被拉去郑国公府参加舅舅明霭之拜相的烧尾宴。不,现在要称郑国公明相了。明霭之的烧尾宴办的很低调,只请了亲朋故交。统共是明相三妹康乐侯沈氏、七妹秘书省少监姚氏两位外嫁女全家,再加一户同僚宁国公姜家,一户同袍城阳侯方家而已。因世子明伯煦和夫人公孙氏一家还在北地戍守,明娥回家协助郑舅母操办的宴席。明娥素来交游密切,连带姚宝瑛对他们新一代的小郎君小娘子们也熟稔。说是低调,可几家光是后宅吃饭的女眷,也有几十人了。因宝珊年纪小,明氏就没有带出门,只有姚宝瑛和宝珍去。一早刚到崭新牌匾的郑国公府,就被明娥的贴身奴婢拉去她未出阁时的屋子说话,进了门发现除了明姝明嫣以及沈二的夫人朱娘子,姜晓也在,还带了她堂妹八娘姜昀来。姐妹亲热了一会儿,话题不免绕到姚宝瑛前几日和敬国公府的纠纷上。“真是可气,前几日姜公的宴席上,竟然有人说大娘克夫……”明姝正要抱怨,忽而明娥直接捂住了她的嘴,强行令她闭嘴,又下意识去窥姚宝瑛神色。这时朱娘子缓和道:“听闻敬国公夫人李娘子生三郎的时候难产,而后费尽周折地养大,大约是她悲痛之下说了些糊涂话罢了。”“汉代说女方克夫是命贵,夫家压不住,需得更贵之人才好呢。”明嫣也不忿。明娥听这话来去都不好,又回护道:“这事过去多久了,怎么还提呢?别人不知道大娘是什么人,咱们姐妹还不知道?往小了说这是齐三无福,往大了说,若非大娘这一出麻痹楚戾王,何以这么迅速清缴叛党,这是家国之幸,我看谁再敢说那样的话。”说着又狠狠用眼神警告明姝不许妄言。姚宝瑛倒不在意一两句话好不好听,只见明娥气色尤胜上月南山狩猎之时,是真心替她高兴:“我见二姐姐气色好多了,想是大郎照料省心,你也松快了些。”姜晓正捧一颗石榴剥着,听这话就笑起来,把一捧新鲜石榴籽倾到明姝手里,说道:“怪不得明二总念叨你,你这丫头原来也是个会惦记人的。”姚宝瑛正伙着明嫣一起捡枣吃,闻言冲姜晓笑:“既有好姐姐疼爱,自然也会惦记姐姐们了。”娘子们顿时笑得扭做一团,混乱中,姜昀把剥的一小碟胡桃仁,推到桌子正中,笑道:“可别推翻了,好容易剥的,姐姐们来吃。”又一拢被挤出来的宝珍,“妹妹也吃。”及到中午郑舅母派人来叫这伙人吃饭,一众姐妹才说说笑笑出门入席去了。注:烧尾宴:专指士子登科或官位升迁而举行的宴会,盛行于唐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