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机会逃脱一死也不错。”见他看过来,明珪面带歉意,“我方才也极力劝说过了,只是天后心意已决,不可更改。”
明珪说完这句,殿内气氛微微凝重,三人对这个结果都不甚满意,但也都无可奈何。
最后还是李凌云打破僵局。“如果宋云儿做了奴婢,他们二人是不是就可以婚配了?”
李凌云的话让谢阮费解,她问:“大郎怎么突然说这个?”
“做奴婢,身份当然低贱无比,但以他们二人的情况看,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李凌云快速道,“你们有没有注意,方才上官才人说的,是宋云儿可以和王虎一样被收为官奴。那王虎杀了自己的主人,就算逃脱一死,恐怕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敢用这样胆大包天的奴婢,所以……”
经他提示,谢阮回过味来。“哦——如果宋云儿愿意为了王虎为奴,那么他们就同属官府的奴婢,可以自由婚配,不再有身份地位上的隔阂……”
“不仅如此,”明珪接过话去,“大家都知道王虎不必一死,是因为天后的旨意,将来就算他们做官奴,也不会有人敢轻易给他们二人脸色看……说不定,这真是最好的办法了。”
“咱们这么想,难免有些故意为了自己好过的意思。”谢阮叹道,“要是这世上本没有色等之分就好了……从一开始宋云儿就能嫁给王虎,不就没有后面这些悲剧了吗?”
说到这儿,谢阮向李凌云苦笑。“都像大郎你们封诊道那样,把世上人只分为死人和活人,恐怕就天下太平了。”
“胡思乱想。”李凌云否定道,“善者始终为善,而恶者终究为恶。那个走上邪路的术士赵日初就算不娶宋云儿,迟早也会娶张云儿、赵云儿,他不是都已经害死过一个娘子了?可见色等虽然有不公之处,人作恶的原因却未必与之直接有关。”
“说得也是……可我们就没有办法阻止这种人作案了吗?”谢阮眉头紧锁,“如何从人群中揪出这种恶人?”
“他们终究会被人看见他们所作的恶,所以,只要抓住他们就好。”
明珪站在李凌云身边,看着后者攥紧的拳头,唇边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抓得住的话,当然要抓。”
“嗯!”谢阮眉头舒展,重重地点了点头。
东都太常寺药园里绿草如茵,炎热的太阳还没有落下,四处种植的草药被晒出一股清新的植物香气。
李凌云的丑花马和明珪矫健的黑马已互相熟悉,两匹马肩并肩缓缓走在通往李氏宅邸的小路上,马上的两个男人不时交谈着什么。
“明日还是要去大理寺一次,总要意思意思,见一见主官徐天。不过狩案司的办案之所,并不会选在大理寺内,天后让我择一个地方来安置,我就选了宁人坊。”明珪瞥着脸被晒红的李凌云道,“宁人坊安静,此坊地界大多被龙兴寺[2]所占,旁边住的都是烧瓦片刻佛像的人家,不会太过喧闹。”
“你选就好,我对这些也不清楚……”李凌云伸手挥了一下,从头上打走两只嗡嗡不已的蜂子,这个举动却惹恼了其中一只,这只蜂子在他手背上蜇了一下。
他连忙放手,揪起蜇口周边的皮肤,小心捏出刺针,挤出一些血水。处理完毕后,李凌云却轻声道:“那蜂子死定了。”
“哦?”明珪伸头去看。
“蜂子蜇人用的是尾针,顺势拔出的还有自己的肠脏,当然活不了。”李凌云把刺针托在掌心看了看,摇头翻手扔在地上。明珪看见李凌云的手背已有一团明显的红肿。
“……既然伤人,终究会自害。”明珪淡声道,“作为世俗之物来说,这倒是也公平。”
“是我先伸手去打它的。”李凌云看向明珪,“既然活着,就是一条小小的性命。”
“所以我才一直说,大郎你就是个多情人。”明珪眯眼,温和地笑笑,从怀里摸出一个绢布小包裹递给李凌云,“说好的香囊,可以安神,用你们封诊道的油绢包裹保存,不漏气的话能用很长一段时日。”
李凌云想起之前自己生病时,明珪的确曾说要送他几个安神香囊,他打开看看,发现里面有许多不同花色的香囊。“这么多?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
“你不是说,家中二郎因病不能见天日吗?”明珪手指坊中茂盛生长的草药,“树木花草都需要阳光才能长好,你家二郎闷着不出门,只怕心情不会太妙,这东西的配方不错,气味芬芳,应该能缓解心中忧郁。”
李凌云道了声谢。明珪笑起来。“谢什么?是你说二郎要见我,我总要带点礼物给他。”
“好像也对,不过凌雨早就想见你了。他说我没有什么朋友,所以要看看你。”李凌云想起两人一起回来的原因,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你说要去大理寺传旨的,结果因为跟我回府,去大理寺的事就交给了三娘,她会不会跟徐少卿起矛盾?”
“狩案司的事既然天后都下旨了,大理寺就没有可以对抗的道理。”明珪目光微冷,“朝中反对天后的人都说她出手狠辣,却不明白,帝后二人本就是一体的……”
“什么意思?”李凌云疑惑道。
“天后的旨意为何没有人敢违抗,自然是因为,她的旨意根本就是大唐天皇的旨意。”明珪玩心大起,摸摸黑马扑扇扑扇的耳朵,“天后貌似独断,其实她很清楚自己的界限在哪里——她做什么,从不对天皇隐瞒。”
说到这儿,明珪面带钦佩。“你可知道,当初陛下登基之时,朝中满是权臣强将。太宗皇帝因陛下仁慈宽厚,担心他即位后对天下掌握不足,便钦定了几位顾命大臣,其中就有陛下的舅舅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是我大唐开国之功臣,又是皇亲国戚,更是位列凌烟阁第一的能臣,其功劳身份之高,能力之强,足以配享太庙。”明珪面露诡秘,“一个被人认为性情柔弱的皇帝,与一个朝中一呼百应,积年有威的名臣之间,你觉得臣子会选择听谁的?”
“陛下最初根本就是那长孙无忌掌心里的一根令箭,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这位舅父脸色,毕竟若不是舅父,太宗皇帝也不可能选择他做太子,甚至连他选择什么女人,都要听凭长孙无忌的安排……这种艰困委屈,陛下忍耐了多年,最终,僵局却是天后与陛下二人一同打破的。
“如今的大唐,那一双至高无上的夫妻,命中注定只能做同林鸟,不可能独自飞。居皇位者尊贵到了极致,就像站在悬崖顶端的人,根本无路可退,二圣之间一旦出现什么裂痕,随时可能有人借此机会一并将他们削弱,甚至彻底取而代之……”
明珪别有深意地停顿片刻,才继续道:“所以,旨意虽出自天后,却也同样意味着来自天皇,这就是之前天后迟迟不下旨的缘故,不是她不想,而是天皇不愿。如今成立狩案司的事一旦下旨,就表示天皇、天后一起首肯。除非徐天这条命不想要了,并且打算赔上整个大理寺,否则他必须得对三娘客客气气。”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李凌云点点头。说话间两匹马已进了宅子。
上来牵马的正是子婴。只见那少年身姿笔挺,早已洗去风尘,换上封诊道的皂色弟子服,看起来格外俊秀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