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乾清宫一处名为摛藻堂的偏殿里,端王头颈着地跪伏在地上,“儿臣自成年后,从来都是自省自身不敢惹是生非。却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让顾衡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人攻讦。这回若非阴差阳错,只怕泄恨杀人的帽子都扎扎实实的扣在了顾衡的头上!”
半靠在椅榻上的皇帝低垂眉眼,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晦涩难懂。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态度极温和地道:“自你母后薨后,你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话。我恨你性子太过孤拐时时训斥于你,还以为你心里存了气就不愿再理会朝堂上的风雨……”
老老实实跪在一边的顾衡却竖起了耳朵,他敏感地察觉皇帝话中的伤感之意,且对故去的穆皇后竟然用了一个“薨”字。
端王呆怔了片刻潸然泪下,哽咽道:“儿臣性子鲁直……从不愿意涉及党争,顾衡去衢州之前,也曾来儿臣的府邸问过一二。银课一案年数久远牵扯众多,本就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但是儿臣忽然想到,那年为了两准一带的大旱复大涝,父皇几日几夜都睡不好。为了省些银子下来,不但裁剪宫中用度,还吩咐下头的人万寿节要简办。
所以就让顾衡尽力去查,还拍着胸脯保证,若是有什么差错自由我顶着。哪里想到我一片公心,竟然害得顾衡这个小小的七品主事成了朝堂上某些人的标靶子,这害人的手段一回比一回下作……”
端王如此说是有底气的,因为皇帝手中有一只由他本人亲自掌握的禁卫军,独立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管辖。
这些自太~祖起就由护卫宫禁的皇家侍卫分设成武德卫、龙骧卫、天策卫、宣武卫、骁骑卫等十二卫,这些屡次扩增的护卫亲军专门负责宫城的护驾侍卫和查察缉捕。所以只要皇帝愿意知道一件事,自会有人事无巨细地呈上来。
摛藻堂布置简朴,一式的紫檀素面家具,上面连一丝用来装饰的花纹都没有。屋角的香几上有一只造型古朴的狮耳鼓炉,泛着颜色斑驳的铜绿,似有似无的熏香缓缓飘拂。
穿了一身褐青色便服的皇帝垂下眼目光幽深地望过来,然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在烟气缭绕中分辨不出喜怒。
顾衡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端王却是知道这位至尊能够容忍朝臣的大非小过,却最是恨别人糊弄他,所以也干脆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不再多说。
偏殿略微有些逼仄,薰香散发着让人无法自由呼吸的浓烈味道,真实地透露出这位帝王独有的冷漠和顽固。
琉璃窗前的更漏不疾不徐地走着,五彩长寿春光永驻地毯上跪着的人依旧纹丝不动地老实跪着。良久,才听上方似乎是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语气里还带着些许的怅然欣慰,“你……终于晓得为自己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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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鼓动
进宫来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正中,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天光。
带了凉意的晚风徐徐吹动着摛藻堂廊檐下悬挂的宫灯,青衣皂靴的太监和着绛红比甲的宫女面目模糊而恭谨,微微弓着身子脚步无声的往来穿梭,衬得这天下至贵之地犹如人间鬼域。
回廊上的凉风一阵接着一阵,将端王手心的燥热和沸腾吹散了一些。他眼角盯着周围无人了,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哑声问出心中疑问,“他……为什么说我终于晓得为自己争了?”
这话问地没头没尾。
顾衡却听出了他语气当中的挣扎,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希翼,就像从前无时不期盼父母亲情的自己。尽管桀骜怪戾,但还是奢望回到家中父母身边。成年人其实很容易用漠视对年幼的孩子,进而产生致命打击,且一辈子都难以修复。
一股久违的酸痛之意从胸腔深处浮起,让人哽得喉咙疼。他嘴角的笑意收了收,轻声道:“能被圣人看在眼里挂在心上,终究是好事……”
皇宫里少有高大挺拔的树木,处处都是花匠们精巧侍弄的灌木花草。想来因为花心蜜厚,引得晚归的蜂蝶上下徘徊嗡嗡作响。回廊下的瓷瓮养着细长如筷的锦鲤,“剥啪”一声从水中跃起,带着水面上的碗莲一阵轻微抖动。
天际边阴云笼聚成一片云翳,六角宫灯随着凉风轻轻摇晃,将端王一向冷静得近乎肃然的表情搅得一团模糊。他抬头望着天边一抹仅余的亮色,神色间竟有些莫名凄惶悲苦。
“母后活着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这天下还有忧愁二字。母后悄无声息的死了,我就成了这世间的孤儿。父皇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每回见了不是怒斥就是责骂。往时的万丈雄心全消,甚至有时候觉得活着都是多余……”
本来是拼着受一顿训,也要来为自己和顾衡讨要个说法,好让有些人收敛一下手脚,没想到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和善。皇帝与以往迥异的态度,的确让人大惊之余不知所措,甚至还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窃喜。
但是昔日的惶恐和众人有意无意的排挤蔑视立刻又如同潮水一般,一重一重的冲刷着端王码得高耸入云的心防。不过是半个时辰,沸腾的血液便如同当头浇了一瓢冰水。
那也许不过是冷血帝王偶尔一顾的温情罢了,怎么能当真?
端王这样一想后,人就慢慢恢复了平时的端肃持重。原想在面上自嘲几句,却不知怎的总有一股难以宣泄的滞闷阴郁在胸口沉沉的压着,让人觉得哭和笑都是错。
顾衡在灯下看得分明,退后一步低头细不可闻的轻声道:“圣人……过了今年就奔五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