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汇报结束的黄石愣了愣,便抢在前面将刘笔引出会议室。刘笔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屁股后头的安庆。黄石留意到了这个细节,但他依然谈笑风生不乏虔诚地引路。众人迈出机关大楼,望着耀眼的光芒,纷纷流露了惧意。黄石说坐车,刘笔问路途。黄石说最近的监区有五百米的路程。刘笔心说,在烈日下步行五百米还不烤熟了?不行,第一次下基层,须得有所表现。于是他说“走,看看。”黄石撇开汽车追随刘笔一路介绍。
黄花监狱其实就是农场改名而来,沿用过去称呼,就是劳改农场。刘笔陪同郭书记视察过无数地方,惟独没去监狱。今天是他第一次涉足监狱,在其印象里劳改农场应该是由农田和杂乱无章陈旧建筑构成。然而,自专车进入黄花监狱领地,他有点耳目一新感觉。现在踏步在宽广的水泥大道上,听着黄石不厌其烦的介绍,浏览两边亭台、回廊、水池、雕塑、草地,眺望泛着金黄的田野,他恍如置身世外桃源中。如果不是远处岗楼、高墙和铁丝网在昭示着森严,他很难相信这就是传说中的劳改农场。先前,不止一次听到司法厅长在郭书记面前诉苦,现在看来,他是为监狱局哭穷嘛。走进事先布置好的迎检现场,刘笔亲身感受到了犯人劳动场所的高温,望着着装整齐精神抖擞的民警,他亲切地道:“同志们辛苦啦!”“首长辛苦了!”民警异口同声地回答。他与民警一一握手,走在闷热火炉般的车间服装流水线前,时而像模像样地颔首观察犯人的熟练操作,时而聆听黄石基本情况介绍,“嗯,嗯,防暑降温工作要落实到实处!”一副了解基层民警疾苦亲民官员形象。刘笔抹了抹脸颊上滚滚下落的汗珠,提了提贴在前胸湿透了体恤衫。黄石适时地说:“十六个监区生产情况基本一致。刘政委,可以走了吗?”刘笔微笑,不置可否,黄石便将刘笔导引出车间。
简单擦了把汗,享受了空调的低温,刘笔面色由红变白,终于淡定,垂目瞟了一眼小毛早就递来的讲话稿,心说,整几句,信口拈来,用不着它。于是,他双手压着稿件,抬头挺胸,正式发言:“我代表监狱局党委慰问战斗在高温第一线的黄花监狱民警职工同志们,你们辛苦了!”声音停顿,热烈掌声即刻响起。他挥手平息掌声,慷慨地说道:“黄花监狱党委班子精诚团结,战高温,抓生产……”不对呀,监狱是刑罚执行机关,不是社会上的劳动企业。他立刻补充:“抓监管改造,成绩是显著的,精神是可嘉的,值得全系统学习,希冀黄花监狱党委戒骄戒躁,发扬连续奋战精神,扎实抓好监管工作,认真完成全年产值利润任务。”
“感谢监狱局党委,感谢刘政委冒着炎热来慰问和指导黄花监狱工作。刘政委的身影就是我们的清凉,刘政委的褒奖就是我们的动力,我们将以此为契机,恪尽职守,努力完成局党委交给我们黄花监狱全年各项任务,以不辜负刘政委对我们的厚爱。”黄石也不含糊,高腔高调,回答如流。
吃罢午饭,稍事休息,在赶赴另一家监狱的路上,小毛又适时地给刘笔恭呈下一个讲话稿。刘笔要来黄花监狱的稿子,对比一下,发现两稿子虽然文字有所调整,但讲话思路基本一致。他仔细浏览了黄花监狱稿子,对照自己脱稿发言,查找遗漏,发现,虽然自己发言简明扼要,没有小毛稿子全面,但已涵盖了领导班子、监管改造和生产三个方面。领导下基层务实还是务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走形式的还是批评下属的。大凡慰问视察,都是表扬一通,皆大欢喜。嗯,自己第一次表现可以打八十分。纵观两份讲话稿子,监狱公文并不是外界所想象的粗糙简陋,而是与时俱进,其华丽不逊于省委公文。
沉醉中,刘笔陡然感觉车里气温在上升,不禁皱起眉头。
小毛望着政委面部表情,也感觉到温度异常,侧身对司机道:“温度高了。”
司机握着方向盘,右手捣鼓温度控制面板,丧气地回答:“空调系统有问题了。”
“不出冷风了啊?”小毛用手掌试探出风口,焦虑地问道。
司机紧张得冒汗了,放慢车速,继续调试温度。
这算什么事啊?我刚履新,监狱局就给我配置这么一台老爷车,太欺负人了嘛!听着秘书和司机的对话,刘笔郁闷地将讲话稿丢下,摁下车窗玻璃,试图以撕裂而来的热风给周身降温。
前方恰好有服务区,司机将车停下,满头大汗很是负疚,说:“刘政委,您先到大厅里歇息,我这就仔细检查。”
卫生处长、人事处长从乘坐的车里爬出,上前询问。刘笔已经调整了情绪,大度地说道:“车有故障。走,转会儿去。”他们进入乱糟糟的休息厅还没凉爽片刻,司机对小毛耳语,小毛回头对刘笔说故障排除了。刘笔说赶路,大伙撤出大厅。刘笔站在汽车前没有急于上车,而是围着车辆转起了圈。
刘笔认为监狱局欺负他不是凭空想象来的。在谭清流为刘氏接风的那一日,第一次走近专车,刘笔瞅了瞅,心里当即就是不爽,坐进车,有意识地侧身望了望里程表上的数字,吃惊非小:二十六万公里?这辆排量2。4的本田雅阁是辆老爷车了,回头再观望局长谭清流的车则是一辆奥迪A8,至于是什么时候购置的,从漆面就能判断出谭清流的车是崭新的。同样是副厅,待遇差别就这么大。老政委行将退休,黄昏人士拗不过一把手,也就算了,我虽是政委位置接替者,但我是少壮派,好歹也是省委书记身边的,两年前,你想舔我屁眼,我都不一定给你机会呢。如今郭书记退到权力幕后,我沦落到你的副手,你就这么折腾我,谭清流,你也太势利了!
刘笔观察汽车时,卫生处长、人事处长一干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吭声,静观刘笔。
迈步一圈,心里嘀咕了一通,刘笔平视这些在观望的部属,微笑地打了手势,“走吧。”钻进冷气十足的汽车里。
晚上回到家,刘笔就此遭遇说与太太妙云听。
妙云说:“还是你混的不行!”
刘笔本来就有点窝囊,明知故问:“怎么说?”
“响当当的省委书记秘书、大红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郭书记他都退了,给你一个正厅他会死人啊。”妙云尖刻地说道,“结果呢,原则性那么强,就给你一个不起眼的二级局副手位置,真是的!你那位置,有什么权力?谁会找你办事?难不成找你去坐牢啊!晦气!”
“郭书记有他难处嘛。”刘笔虽然是这么说,但在心里埋怨郭书记不会来事。当初,郭书记说要给安排他到监狱局,妙云就怂恿丈夫央求郭书记安排一个好位置,正厅不行就给一个能捞到实惠的副厅长实职,再不行就求郭夫人。但是,刘笔没有听从妙云的,事后哄骗太太说做了工作,可没效果。
“还是混得不好!郭书记没把你当心腹,你这些年算是白白跟了他了。”妙云激动地说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郭书记面上,他谭清流也不能这么欺负你吧。一辆二手车就打发了你。往后啊,你的日子不会好过的。你白跟郭书记八年,我也白嫁你一场了。”
“哼哼,有这么严重么?”刘笔被呛得眼睛直翻,撇下数落个没完的女人,将自己关进书房。
人们总是说领导秘书很风光,想亲近政要的人都得要先过秘书这一道关。可谁解其中味?有人这么描述秘书的,“像马一样奔跑,像牛一样耕耘,像猴一样灵敏、像猪一样受气。”这很贴切。这些年,我就从没求过郭书记。太太妙云从中学调进交通厅,摇身一变挤进公务员队伍,又从科员一路提拔到处长岗位。可这鸿运并非乞求郭书记的结果,是交通厅长主动照顾的。在郭书记身边的日子里,我就没有自己的休息日,含辛茹苦终于熬过来了,终于盼来扬眉吐气时光,谁曾想,从政伊始就坐破车触霉头。想想就憋气。
嗯,或许谭清流根本就不了解政委座驾状况,或许早有换车打算只是没来得及。不了解情况就不能冤枉谭清流。初来乍到的,要给监狱局党委、整个监狱系统民警留下一个不求待遇只干事业的口碑,如果想站稳根基,单靠退位的郭书记还不够,须得慎言慎行,如果想入主监狱局,须花大气力。嗯,风物长宜放眼量。这么想着,半杯绿茶落肚,刘笔心里就舒坦多了。
第二天上午,监狱局党委一帮人就昨天的各自慰问做了陈述,结合全国部分地区的生产事故,谭清流提议在周五上午召开一次安全生产大检查全省电视电话会部署会,并征求大家意见。“同意。”刘笔率先表态。会后,刘笔将办公室主任请来。外相忠厚四十岁的办公室主任蔡伶龙迈进政委办公间,“刘政委。”懵懂地望着刘笔。
“来了?”刘笔指着椅子道,“坐。”
蔡伶龙观察到刘笔面部些许悲切,关切地问道:“刘政委,您的脸色……”
“啊。”刘笔指着电脑说道,“刚才看到舟曲遇难者人数已达千人以上,心中有些感伤。”
“多灾多难,我们这个国家。”蔡伶龙坐在了刘笔对面,摊开手中的记事本,攥着签字笔问道,“刘政委,您……”
刘笔却表现了沉默。蔡伶龙略加思忖,主动说起了昨日汽车故障。刘笔凝神细听蔡主任的解释。
“昨天下午,接毛秘书汇报,我这就找司机了解,司机说电路板接触不良,车无大碍。我安排今天上午送4S店做个全面的仔细的检查,车没回来,结果还不知道。”蔡伶龙内疚地说道,“没有及时排除安全行车隐患,是我失职,请刘政委批评。”
“哦,小事嘛,都过去了。”不管蔡伶龙是否表里如一,刘笔听了都受用,大度地笑了笑。
“今天刘政委还用车么?”蔡伶龙说道,“假如本田还没回来,给您安排了别克君威备用。不知道刘政委您有什么指示?”
代替本田的是君威?刘笔内心是一阵的不高兴,但面部表情依然是微笑如初。“蔡主任是管家,你安排就是了,不用请示的。”
“听从局党委安排,服务机关,这是我的工作职责。”蔡伶龙似乎忘却了是被召唤的,而是主动来汇报的,收起笔合上记事本,准备告退。
刘笔也忘记了为什么要召见蔡伶龙,和蔼地说道:“蔡主任去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