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秘书刘笔走到人生重要关口。
刘笔出身寒门,当年以高考状元身份考入浙江大学中文系,怀揣硕士文凭跻身省政府当了一名码字员。刘笔不谙官场规则,遭到了省府秘书大军的排挤,但仍凭借不凡的公文、儒雅的相貌,脱颖而出,受到当时的郭省长的青睐,钦点为贴身秘书,并被带到了今天的省委机关,勤勤恳恳履职至今。弹指一挥间,跟着郭省长、郭书记有八个年头了,今年是他的本命年,三十有六。
看完火热的南非世界杯,在长江大堤上指挥军民抗洪当儿,前天,郭书记突然带上秘书长邵紫金飞了一趟北京。从北京回来下飞机那一刻起,大凡公开场合,郭书记依然是从容的和器宇轩昂的,而离开公众视线的郭书记却是悠悠的失落、幽幽的神伤交错流露的。刘笔由此判断出郭书记行将退居二线,便揣测自己未来。然而,郭书记只字不提秘书的前程,刘笔便起了疑心。
这一日下午四点钟,郭书记处理事务劳累之际,眼光落到了陪侍的刘笔,便问:“小刘,你有何打算?”
郭书记果然要退位。我这几天就等郭书记您这一句话了。不见中央组织部的任免令,郭书记也没有流露去职一字半句,我是无法开口说自己前程的。刘笔揣着兴奋,装着糊涂,麻利地摊开怀中文件夹,问:“郭书记?您是指是日程安排吗?下午两点三十分,您会见新加坡李光耀资政率领的代表团,然后是……”
“你,还这么淡定?”郭书记微笑着打断刘笔的汇报,端起紫砂杯,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尽管向组织汇报。啊。”
“我只想做好眼前的工作,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对得起郭书记您的栽培!”刘笔轻轻放下文件夹,腾出手给紫砂杯加水,一边应着,如同诉说家常,很是自然。
“嗯,不错。”郭书记满意地点头,怅然说道,“你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吧。”
“我愿意陪您一辈子。”刘笔诚挚地回答,“您不仅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领导,也是一位值得尊重的长者,跟着您有进步,有安全感。”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郭书记抬眼望着刘笔俊雅脸蛋,沉吟,“嗯,这样吧,监狱局政委要到退休年龄了,你到监狱局,怎么样?”
刘笔享受副巡视员待遇已有五年之久,按照他自己想法随便哪一放都是副厅长,只要郭书记乐意,给个正厅级职位也是顺理成章的。监狱局是二级局,局长也就是副厅级,担任政委非但是平级调动,还屈居二把手位置,想想就不爽。然而,既然郭书记开口了,说明郭书记已经把他后事想在了前头,想必咨询了昨天上午来觐见的组织部长了。刘笔心里想着,嘴巴笨拙了:“我……”
“我知道是委屈你了,可你历练不够,出于对党的事业的高度负责态度,我想让你锻炼几年,等成熟了再挑起重担。”郭书记似乎洞悉刘笔的内心,说道,“监狱局长在位十年了。”
按照干部任职年限规定,十年以上必须轮岗,刘笔立刻听懂了郭书记的意思,不禁窃喜,然而又想到郭书记退了位,哪有能量安排几年后的职位?今天退位,明天就没说话地方。刘笔内心甚是焦虑。
郭书记看着刘笔,又问道:“李真案子你还记得吗?”
害怕我成为李真第二?刘笔觉得晦气也是丧气,但他平静地回答:“记得。我们做秘书的须得严己律人、克己奉公,才能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
“知道就好!你约一下秘书长,我这就见他。”郭书记说道。
刘笔读过多部关于秘书的小说,对于领导秘书呼风唤雨的描述嗤之以鼻:都是局外人扯鸡巴蛋。秘书算什么?只是领导用得顺手的一支笔,一个传话筒,只是执行指令的工具而已。我想当厅长,老头子这就要退休了,依照小说家所推理的,他还把我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二级局里当副手?
虽然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却享受了组织部长和秘书长分别谈话之殊遇,很快,刘笔装着兴高采烈的样儿去就任监狱局党委副书记、政委。还没等他熟悉属下所有机关职能处室,七月下旬,随着中央新一轮地方大员调整,郭书记光荣退居二线,在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挂了一个副主任头衔,在家赋闲。接到临时替补他的秘书的电话,刘笔当晚赶赴省委家属大院,安抚郭夫人并唠嗑半晌方才等到卸任应酬归来的郭书记。
比起十天前,郭书记平添了几分苍老,醉意之中不时地打着疲倦的哈欠。刘笔觉得没必要打搅郭家了,于是说道:“郭书记您累了,早点休息,改日我看望您老。”郭书记挥手示意刘笔留下,大口喝了勤务员给泡好的茶,问:“干得顺手么?”
两年前,监狱系统搞了一个大阅兵,通过司法厅厅长和郭书记私交,破天荒地请到省委书记和省长这两尊大神去观摩。当时,监狱局长谭清流跟在厅长屁股后头怎么也靠近不了省委书记和省长,只得和时任贴身秘书的刘笔搭讪。刘笔当时表面是谦虚的,骨子里却是不屑的。世事无常,日后,刘笔竟然屈尊谭清流之下。当时,省委组织部常任副部长在司法厅长陪同下宣布了任命书,谭清流代表监狱局党委表示坚决拥护省委组织部的决定,对刘笔到任表达了极大的喜悦和热忱的欢迎。当晚,谭清流设宴欢迎刘笔,高度赞赏了刘笔的才华,说刘政委的到来是给监狱局补充了新鲜血液,监狱事业将更加兴旺发达。刘笔抿嘴浅笑,谦虚地致答谢词:“我是来向各位前辈学习的,请多指教!”谭清流则笑答:“哪里,哪里,相互学习,共同进步!”在座的副局级纷纷说:“向刘政委学习。”第三天,刘笔正式进入监狱局,谭清流似乎很忙,偶尔相遇也只是微微点头然后行色匆匆,刘笔一人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不见一人主动面见,便唤来政治部副主任了解情况。他问一句,政治部副主任兼组织处长宁海就答一句,绝不多说一句话。再传人事处长,此君虽有对新任政委亲近迹象,但也显得生分,回答问题如同一台机械对答。监狱局都是些什么人哪?是敬畏我,还是防范我?这叫我怎么开展工作嘛!刘笔心里头没有一点征服世界的愉悦,好在跟随郭书记有些历练,他寡言少语不深不浅地接触下属。至于党委书记谭清流呢,除了偶尔在办公大楼遇见,他们再没单独交流过,好像刘笔不是来就任的,而是一个陌路客。这叫刘笔心里很不是滋味。郭书记关心,勾起刘笔心中小小不痛快。怎么回答郭书记呢?说不如意,郭书记则坚定他刘笔缺乏历练之说;说干得不错,则又让郭书记怀疑他刘笔太嫩了没有长进,不识官场里的水有多深。于是,刘笔微笑道:“还好。谢谢郭书记关心。”
“还好?具体一点。”郭书记一个哈欠,一张嘴遮了大半个脸了,等嘴巴艰难合拢了,叹道,“哎呀,有点困了。”
郭夫人赶紧催促老头子休息,刘笔连忙告退。
第二天的早会上,局长谭清流说:“现在正当盛夏,基层工作很辛苦,刘政委你带队走访慰问,辛苦一趟啊。”
坐在办公楼里显得闷得慌,刘笔点头应允,突然心起疑问:嗯,哪一天下基层,是明天还是后天?他便问:“谭局,什么时候?”
“天不饶人,会后启程。”谭清流随和地说道,“刘政委,有问题吗?”
每次陪同郭书记出巡访问都是提前安排的,除了突发事件,哪有说走就走的?你谭清流有违常规,搞得我一点准备都没有,真是的。然而,刘笔反应是敏捷的:“没问题!”
回办公室简单收拾一下,刘笔在卫生处长、人事处长等人的陪同下飞驰离省城最远的黄花监狱。
以往都是陪同郭书记到这到那的,今天作为首长视察基层了,刘笔坐在汽车里甭说有多高兴了。人说虎年大吉,果不其然,当了多年的尾巴,在本命年里,虽然屈居老二位置,好歹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脑了。谭清流临时安排我巡视基层或许就是警察的雷厉风行之风格吧。刘笔怡然地合上眼睛,任由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奔驰。隐隐约约的,他觉得前座的办公室秘书小毛手里拿着几张打印稿,不时地回头,他睁开眼,默然望着小毛。
小毛低声说道:“刘政委,这是讲话稿。请您审核。”
嗯,临时安排出行,稿子都有了,这么快?刘笔接过稿子,浏览八股式的讲话稿,忘记心中的疑惑,不禁哑然失笑。
跟着郭书记的第三年,刘笔就没再写稿子了,而是由办公厅安排的另外一位秘书代笔,大方向交由办公厅和秘书长把关,刘笔说行了,呈交郭书记,再由刘笔携带。小毛现在充当的就是十几天前刘笔的角色。给领导写稿子讲究的是对仗工整挪用到处可以套用的官话,对于这些,刘笔是驾轻就熟了,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二级局也是八股公文当道。
小毛不知道新任政委笑为何意,便小心地问:“刘政委,您看哪里需要修改的,我这就改过来。”
稿子不着边际不疼不痒的,满篇官话,没什么不妥。“可以。”刘笔又将稿子退回给小毛。
小毛攥着稿纸捏着笔忽闪着眼睛,仿佛在问:可以是什么意思呢?是可以修改,还是稿子不用改了。
刘笔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有点深奥,暗自佩服自己跟着郭书记几年,凭借超人的悟性,说话出神入化了,一丝得意流淌出嘴角,念道:“将就着用吧。”
小毛由疑问变得紧张了。他丝毫不怀疑刘政委的文字造诣,怀疑地审视自己编造出的讲话稿。
呵呵,这就是领导与跟班的区别。我随意一句,跟班就大喘气,还是当官好!刘笔惬意地望着幽深的窗外,不再言语。
走了两个半小时的路程,来到地处小县城远郊的黄花监狱,受到监狱党委书记和副书记接驾。刘笔从车里迈出脚,如同从北极飞到了赤道,刚才凉爽的身体忽然燥热不堪,走了两步就汗流浃背的。说是慰问,刘笔一行却被接到了华丽的监狱党委会议厅。说了一声“辛苦了”刘笔就居中端坐以聆听状在看着眼前的汇报人,党委书记、政委黄石,听着耳熟能详的套话,他又将注意力瞄向了党委副书记、监狱长安庆。安庆皮肤黝黑,年龄大约四十过半。他不自觉地将安庆与年龄小一大截的白净小生黄石比较起来:看来,黄石是耍嘴皮玩手腕的,应该是局长谭清流的亲信,而实干家形象的安庆,却委屈地站在了黄石背后。黄石?黄花监狱,嗯?看来监狱名副其实就是黄家的。想到这里,在黄石滔滔不绝喘气间,刘笔站起身,说:“去看望战斗在高温第一线的同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