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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顺忙压下这种不适感,牵动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督主,陛下召见。”
连理由和寒暄都省去了,大有一种容诀若敢不从,他就直接吩咐大内将人扣押的强硬姿态。
容诀抬眼扫了一眼大内武装,莞尔一笑:“田公公不必如此忌惮,陛下的命令咱家岂有不遵之理,请吧。”
说完孤身一人走入大内中间,跟随田顺去见皇帝。
整个东厂无声地伫立在他身后,像某种盘踞的庞然巨盾,也是随时保护主上屠戮敌人的尖刀。这是皇帝一手缔造,如今却完全驯服在了容诀手里,哪怕主人不在近前,它也时刻坚守着护卫主人的职责。
这条通往养心殿的路容诀走过数次,从满怀憧憬步入朝堂的青葱少年,再到如日中天却反遭利用后对朝廷逐渐心寒的青年宦官,最终成为了如今心如坚冰令人望而生畏的权宦东厂督主。
养心殿,到了。
容诀举步迈入内室,还没进来就听到一连串喘息急剧的咳嗽声,田顺隔了一道屏风拱手禀告:“陛下,人已带到。”
“进来。”皇帝言简意赅,声音是容诀从未听过的粗粝沙哑。而田顺也没有退下,仅仅安静地退到了一旁,贴着墙根站立。
“咱家参见陛下。”容诀进入内室,上前行了一个完整的跪礼。
这一次,皇帝直接装都不装了,疾言厉色质问:“孤让你尽心辅佐太子,你就是这么辅佐的?!你企图掌控朝堂是要造反吗!!”
一句话声音吼的大了,皇帝喘息都变得艰涩,又是止不住的连连咳嗽,皲裂的唇角随着动作渗出殷红血迹。
容诀就着下跪姿势道:“咱家只是按照陛下命令行事。太子操劳病倒,国不可一日无君,咱家唯恐宫闱祸乱,这才不得已暂代殿下履监国之责,还请陛下明鉴。太子殿下一经恢复,咱家即刻将政权完整交还于殿下。”
“好一个不得已啊!太子生病的事情你为何不早早禀报于孤?你敢说太子生病你没有一点责任?!你没有从中作梗?!故意将太子引入歧途!!!”
皇帝一口气吼完,再也支撑不住,一口淤血喷了出来。
容诀登时跪步上前,想要替他拿丝帕擦去血迹,然而却被皇帝一挥手用力打了开来,彻底撕破脸面,用尽最后的气力恨恨嗫嚅:“……你、咳咳……东厂督主意图谋反,孤要下令杀了你!杀了你!!”
又是一口汩汩热血从皇帝嘴角洇出,浸湿明黄中衣。
这一回,容诀没想再阻止皇帝咳血了,他漆深的瞳孔一瞬不瞬清晰倒映出皇帝对他毫不掩饰的杀意和隐隐畏惧。
不错,正是畏惧。
这位政治手段平庸终年缠绵病榻的皇帝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容诀就是匹养不熟的狼,是把反噬自己的刀,为了朝堂大业,为了太子即位,为了大周国祚,他必须即刻肃清这个隐患!
好半晌,容诀一言不发地注视皇帝,扶着膝盖直起了身。他垂落纤长的眼睫,居高临下淡声地仿佛在和皇帝谈论今日的天气,“陛下病了,需要好好修养龙体,切勿再随意动怒。咱家会请最好的太医来为陛下诊治,陛下什么都不用担心,宫中一切咱家都会替陛下打点好。”
皇帝愈发睁大了眼瞪他,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喉中不住发出艰涩的“嗬”“嗬”残喘,即使是这样的气音,他的喉咙也像被架到炭火中炙烤,刺痛难忍。
容诀一回首,隔着屏风余光乜见田顺震惊至极发足往外狂奔求救的身影,他也不阻拦,只是轻轻扯了一下嘴角,转身不疾不徐地离开内室。
出来室门,他微仰起头,闭了一下目,从袖中取出一截质地莹润的白色骨哨,哨音吹响,登时养心殿附近四面八方的番子全部一跃而下,才跑出内殿的田顺就被东厂大档头徐通凉迎面扣下,“督主!”
徐通凉进入内殿,等他指示。
容诀眉梢压紧,似有挥之不去的阴霾,出言吩咐:“你留下驻守,别叫他乱说话,其余的不必管。至于殿外的那些大内侍卫——一并留下吧,保护陛下安危,养心殿其余照旧即可。”
“是!”徐通凉领命退下。
人影消失在了内殿,一切重又安静下来。
皇帝歪过头,隔着一道五折屏风斜睨着影影绰绰的容诀背影,他眼皮颤颤巍巍,还在妄图做最后的挣扎,然而最终敌不过缠身已久的病魔,搭在榻沿的手向下一滑——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
容诀还站在养心殿中,东厂属下已经告退不见,养心殿伺候的下人也俱是人精,很有眼色地低眉垂首两股战战,不多看一眼,多问一句,全部装聋作哑。
容诀满意了,并不为难他们,或者说,他本也没打算瞒天过海谋朝篡位。
容诀面上表情几经牵动变幻,最终化为了风浪之后的短暂平静,他步履沉重地一步步踏出殿门。
这条行过无数遍的路最终扼杀了他少年时代对这个巍峨高殿的最后一丝期望,留下斑斑点点的积渮陈伤。
容诀小时候出生地不是时候,他从未享受过一天家族之盛,父母关爱,就被懵懵懂懂地卖进了宫,又在命悬一线时遇见年轻时候的皇帝,由此改变了人生拐点,构成了他此后的人生底色,也注定了他今日穷途末路的结局。
皇帝年轻时喜好吟诗作对,风花雪月,他本人更是颇具才情,如果不是被朝代更迭的洪流强行裹挟着冲上皇位,他现在或许成了一位闲云野鹤的亲王,或是某某居士知名大家,而非纵横捭阖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