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前说过,这条去村口的路是我从小走惯了的。
我小的时候,我们这儿一共六十几户人家,分成上村和下村。过去我的爷爷就住在下村的村尾,村尾再往后就是姑子岭,我爷爷的老屋就正对着姑子岭上那一片松林坡,据说那都是长了几百年的大松树,黑压压的一片,松林里密不透光,就连白天进林子都要打手电,那一带荒得很,我们这儿自己人都很少去。从下村到上村,用两条腿走得一两个小时,上村要比下村富裕,越靠近村口就越热闹,住户就越多,档口铺面都集中在村口这条路上。我小的时候住在奶奶家里,常常让小叔叔带我去村口耍。我的小叔叔其实不乐意出门,但他不去,我奶奶就要骂他,他就只好带我去村口。他在外头要我替他看路,因此他不能拿我怎么着,每次都是等到去完村口之后过了好几天才找个事来报这个仇。
我先前急着去染坊找昆子,叫了辆汽摩进来的,一路上颠得厉害,光顾着坐稳了,也没注意看路。等到我还要去村口坐摆渡,想起来口袋里没几个钱,要省着点用,就舍不得坐汽摩了。我从染坊这么一路走回去,路还是那条老路,路的两旁那几户人家,我已经叫不出名字来了,看上去也跟我记忆中的没啥两样。我还看到卖猪肉的铺面,收摊之后用水冲过的青石板柜台,在金灿灿的夕阳底下泛着又滑又腻的光。这一排的档口都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样,没什么变化,只是见不到人。
我仔细回忆起来,好像是从染坊街出来,一路上除了那个赖子,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别的人了。
这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这条通往村口的老路,路的两旁大大小小的档口铺面,全都不见人影。那一整条路上的门板都还贴着过年时的春联,被风吹日晒的、斑驳褪色的红纸头,在夕阳底下哗啦哗啦地作响,衬得这条黄色的土路越发寂静了。我看到那青石板的柜台上,都积起了白一摊绿一摊的鸡粪鸭粪,已经被太阳晒干了。
有什么东西扑棱着翅膀过去,我倏地一惊。回头去看,是一只芦花大公鸡,鸡冠一抖一抖,飞在一人多高的屋瓦上,翘着屁股在往底下拉屎。那屋瓦底下贴着春联:“猴年大吉”。“大”字上头沾了一点白色的鸡粪,变成了“犬”。
今年是什么年?牛年?羊年?为什么这个铺面上头已经贴着猴年的春联,后年才是猴年啊。我再往前走,过去这是一个卖干货的档口,整整一面木板墙上都贴着猴年的春联,破残褪色的红纸条被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这是怎么回事?没道理新年还没有到,就把下一年的春联给贴出来了呀?除非这春联是上一个猴年贴起来的,可那得是十多年前了……
我浑身一哆嗦。太阳还没下山,我就感到身上发冷了。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不对劲。我记得我到了染坊那儿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怎么我跟那家媳妇说了那么多的话,出了染坊又走了那么多的路,太阳还没有下山呢?我把袖子管卷起来,去看手上戴的表。这块表还是从小叔叔那儿来的,也不能算是他给我的,是我的奶奶说,我一个人在外头念书,必须得有块表,硬从他手上摘下来的。我的奶奶说,反正你又看不了时间,要这表干啥呢。我的小叔叔很不情愿把表给我,这块表叫作“大罗马”,在当时算是非常好的男表,我的小叔叔不舍得这块表,“借给我戴”之后(这是他的原话),还常常要我伸出手来,让他听听秒表走动的声音,确保我给他心爱的“大罗马”上发条了。他这么做,叫我养成的习惯,就是每天都给表上发条,哪怕它其实并不用每天上发条。
我发誓自己绝对没忘记给表上发条,可我卷起袖子来看表,表却不走了。
这表是什么时候停的?我跟兆旺在一块儿的时候还看过表,那时是几点?五点三十?那时我看过表,怕用走的到染坊天都黑了,不好找人,就叫了辆汽摩。可我现在看这个“大罗马”的表,它两根细细长长的指针,却是指着五点整。这表停了也就停了,为什么时间还会倒退半小时,敢情这表还会倒着走?
这一路两边的档口铺面,墙上、门板上贴着的红纸条,被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哗啦哗啦作响,像是要把它们撕下来。我看到前面一个原本是卖杂货的铺子,柜台上面贴了一对用红纸头剪出来的小猴。这对小猴子我认识,我小时候得了半截粉笔,当宝贝似的,成天东画画西画画,我的小叔叔在掏钱买东西的时候,我就钻在这柜台底下,给这两只小猴子一边画了一只大蟠桃。我看那两只红纸头剪出来的小猴子,一只小猴子的半边脑袋被撕掉了,另一只小猴子整个儿不见了,就剩下一只手,那只手上还拿着我画的蟠桃。
我的脑子里面突然起了一个很可怕的念头。我的表真的往后倒退了半个小时?我昨晚给这表上过发条,而且还拧得紧紧的,无论它是正着走还是退着走,都能走上个两三天才对,可是现在它却不走了。我拧了拧发条,是松的。它究竟是怎么走的,一下子把好几天都给走完了?我现在看到的这个五点整,究竟是哪一天的五点整?
我看着这整条路上褪色、破残的红纸头,门板上面写着猴年大吉的春联,柜台上一边一只红蜡纸剪出来的小猴子,这究竟是哪一个猴年?
我记得我从染坊出来的时候,这路是对的,可是走着走着,这路就不对了。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我想起来了,我在路上遇到一个生得很好的赖子,一路纠缠着我,要我坐他的汽摩,后来我要跟他打听段毛子,他就立刻跑了。
段毛子。
修汽摩的段毛子。
张家口的百顺,刘家坝的盐伍,修汽摩的段毛子,染坊住的昆子。
我现在已经知道,那晚上过古戏楼的那四个人里头,已经死了两个。我想到那个赖子临走前瞪我那一眼的惊恐,好像是在怨怪我,说了一个不该说的名字。
我们这儿,是不作兴提死人的名字的。
我们这儿的迷信,一个人发散了之后,哪怕是他的亲人去哭他,也不作兴叫他的名字,而要以其他的称呼去哭他。我们这儿的人相信,人死了之后是要急急忙忙去投个好胎的,如果这边的人一直在叫死人的名字,死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叫回来,没有办法去投胎,错过了投胎的时辰,就变成了游魂,游荡的时间长了,被什么东西给附魂了,就会变成鬼,这个时候再去叫死人的名字,就会把鬼招来,惹出麻烦来。
我不知道这个迷信是不是我们这儿独有的。我长大以后跟同学们打听,也没听说他们家乡有这种不能叫死人名字的忌讳。不过有种很常见的迷信,各个地方都有的,就是叫魂。多数是小孩子出门回来莫名其妙地生病发烧,就说他是撞邪,把魂给弄丢了(据说小孩子的魂比大人更容易弄丢),于是就一整个村子的人出去,漫山遍野地叫这个小孩子的名字,把走丢的灵魂给叫回来。我觉得这两种迷信的本质是一样的,既然活人的生魂能够被叫回来,死人变成了鬼,叫了他的名字,也会把鬼招来。
我心里想,段毛子肯定是发散了,而且肯定是发散在这条路上。他是个开汽摩的,又是发散在路上,那肯定是很惨的发散法。因此我刚才说了段毛子的名字,那个赖子才会慌慌张张地就跑了,他怕我把段毛子的魂给招来,在这条路上找替死鬼。
我隐隐约约地,好像是记得听说这条路上死过人,而且还真的是个开汽摩的。是怎么回事呢?我记得是说有个乡镇企业家在这条路的上方装了一块广告牌(我们这儿的广告一般都是漆在墙上的,很少有人做广告牌),这个乡镇企业家是个开汽配厂的,其实就是个修车的,可我们这条路根本连车都开不进,在我们这儿装广告牌,纯属吃饱了撑的。这一天天气很好,风和日丽,很多人去赶榕树集。(就是在摆渡口一棵大榕树下的小集市,卖些乱七八糟的日用品,因为有些导游会带游客过来玩,所以我们这儿也有不少人倒旅游纪念品去卖,热闹倒是很热闹,就是卖的东西档次都很低。)这条通往村口的路上挤满了人,还有好几辆汽摩在人堆里面呼噜呼噜地往前挪。这几个开汽摩的都是赖子,汽摩后面都坐着姑娘,还有一个汽摩后面放了一个双卡,喇叭很大地在放歌。这几个赖子就把油门轰得呼呼响,要别人给他们让路,一路上引起不少争执。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听到头顶上嘎吱几声,抬头去看的时候,什么也没看到,那块广告牌已经掉下来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个开汽摩的赖子身上,把他整个脑袋给砸进了脖子窝里。那开汽摩的前前后后好些个人,全部都丝毫没伤到,就连坐在汽摩后面的那个姑娘,也只被广告牌给削掉了鼻子尖上的一块肉(那姑娘后来变成了一个朝天鼻,我还见过她)。莫非这个被广告牌砸死的赖子就是段毛子?他是觉得自己死得太冤了,就在这条路上阴魂不散地徘徊,等着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就出来找个替死鬼?
可这时间却对不上啊。我心里想,就算那个被广告牌砸死的赖子真的是段毛子,那也是这两年的事。这条路看起来不对劲,却不是相差这一两年的不对劲。就算段毛子真的要找替死鬼,他也应该在榕树集的那一天找,把这条路搞成十多年前的样子,这是要干什么呢?我想不出来。
这条路上十多年前还发生过什么大事?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我先前说过,我们这儿只是个小地方,生活很无聊,所以有个人被广告牌砸死了,这种稍微离奇一点的死法,都会被传来传去说个好几年。如果这条路上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大事,我肯定会记得。如果我完全没有印象,那就是说,根本没有大事发生。
或者说,这条路上十多年前发生过某件事,这件事肯定不是会被人们记住的大事,可对我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事。
可是,如果真的有那么重要的事发生过,我怎么会完全没有印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