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棺材板上抽了一颗烟,脚底下那东西还在叩叩叩地敲棺材板儿,敲得我心烦意乱。我这个人一发狠,什么事都做得出。这时日头已经出来了,有气无力地在天上慢慢爬着。我心想不管这棺材里的是什么东西,这光天化日的,我这么个大男人还能对付不了?
我这么想着,把烟头一扔,就把镐头拿到一边来放在称手的地方,双手猛地把那棺材板儿一掀,那东西还想敲棺材板儿,正好浮出了水,被我看了个真切。
我现在看清了,那一层暗红色的脏水里浮着的旧戏袍子,里面原本裹着的应该是个人,但那个人已经没了五官,只剩下一张惨白的脸,咧着黑乎乎的嘴,在水底下看着我。
我也冷冷地看着那东西。我看到那东西就跟条没骨头的蛇一样,一抽一抽地,把腰先给慢慢地拱出了水面,那张惨白的脸还拖在水底下,拖着拖着,脑袋慢慢地就跟身子分了家,沉到水底下滚了滚,翻了个头。
那是个空空的脸壳子。
我的心里一动,一镐子戳进水里,用力一绞,暗红色的水扑哧一声溅出来,旧戏袍子被我划拉出个大口子,空荡荡地挂在我的镐头上,一团黑影扑棱棱地从戏袍子里猛地窜了出来,差点扑在我脸上。
我甩掉镐头,一把抓住那团黑影,狠狠地捏在手里。那东西哇啊哇啊地叫起来,在我手里不断扑腾,溅了我一脸脏水。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只小黑婆子。也不知它是怎么想的,竟趁我把棺材板劈开一条缝儿的那会子钻到了棺材里,被旧戏袍给缠住了,在里面瞎扑棱。我听到的那叩叩叩的声音,就是它给啄出来的。
我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把那只小黑婆子给甩到一旁。
这根本就是一口空棺,我怎么早没想到呢?我瞪着那件空荡荡的戏袍子,心想以五老爷的精明,他既然编了话来哄我,自然不会留下破绽。那个冒充我小叔叔的家伙的尸体,想必早就被他挖出来给处理掉了。他还特意在棺材里留了一股子花椒味儿,好叫我相信当初他从古戏楼上抬下来的真的是具喜神。
可五老爷为什么要费这个工夫,专门去布置一口棺材?难道他早就料到了我不信他的话,会去开棺验尸?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如果是五老爷料定了我会开棺,又为何不干脆在这棺材里放一具喜神?反正我也不知道我小叔叔变成了干尸会是什么样,他除了是个瞎子,身上也没啥特别的地方,死人都是两眼一闭,看不出瞎不瞎的,那不是比弄个空棺更容易取信我?
难不成是五老爷觉得喜神能卖钱,不舍得下这个本儿?可我看五老爷的样子像是干大事的,这种人绝对不会做事只做一半,他既然吃准了我会开棺,想要用这棺材里的东西来唬住我,好让我信他的话,他就绝对会放一具喜神在里头。
五老爷既然吃准了我铁定会开棺,他却只弄了口半吊子的空棺,他到底是想让我琢磨个啥?我实在有点想不出来了。
我点了颗烟,坐在棺材边上发呆。那只被我从棺材里捞出来的小黑婆子浑身是水,飞不起来,只能拖着翅膀在地上慢慢踱步。我看着它在土坑里到处东啄啄,西啄啄,突然就看到土里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黑婆子喜欢照镜子。这种鸟是最喜欢会反光的东西的。可这只小黑婆子却好像很畏惧土里这个反光的东西,只要它踱到了那个东西的附近,就贼头贼脑地往回走,似乎生怕我发现了那个东西似的。
那到底是个啥?我眯起眼睛,那东西埋在土里的位置其实是靠着我父母的坟包,夹在我父母和小叔叔的坟包之间。只不过我前面吃不准棺材的位置,在刨我小叔叔的坟包的时候,连带着那东西也一块儿被刨了出来。
那东西在土里露出了一截,圆鼓鼓的,上面有一圈酱釉印子,好像是个缸。
谁会在土里埋个缸?而且看这位置,这缸的年代不久,应该是跟我父母的棺材一起入土的——要是这缸是之前的人埋在这儿的,我父母下葬的时候,这缸就应该被挖出来了。莫非是我奶奶把这缸给埋在这儿的?
我奶奶为啥要在我父母的坟包旁边埋一口缸?
我把烟摁在土里,朝着那口缸走过去,突然眼前一黑。就在我站起来的一瞬间,苦杨树上停着的黑婆子全都飞了起来,黑油油的翅膀张开来连成一大片,把天都给遮住了。我继续往前走,那些黑婆子纷纷落下来,全都停在我面前的那片土里,挡住了那口缸。
这算什么意思?难不成这群黑婆子把这口缸当成了宝贝,在这里牢牢守着,不想让我看?我心里有点好笑,伸脚去踢眼前的黑婆子,想把它们给驱散了。可黑婆子大胆得很,非但不散开,有好几只还突然扑起来啄我的脚,一只黑婆子啄在我的脸上,啄掉一口肉,只差一点就啄到我眼睛了。血从我眼窝上面流下来,我顿时发了狠,轮起镐头向那群黑婆子狠狠砸了过去。
我拼命砸了一阵,砸下来好几只黑婆子。剩下的黑婆子终于怕了,不情不愿地散到了一旁,给我让出了路。我提着镐头走过去把土刨开,仔细一看,那埋在土里的东西底下开了个孔,根本不是什么缸。
那是一口瓮棺。
瓮棺这个东西,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过去有些地方穷人下葬,没钱买棺材,就拿口缸,让人蜷在里面充当棺材用。但我们这儿棺树多,再穷的人家都是早早就给自己打好了寿棺,根本不用花那个钱,也没人会缺口棺材,需要用到瓮棺。
在我们这儿,只有一种情况会用瓮棺,就是家里有不满十岁的小儿夭折了,不能睡棺材,也不能起坟——我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有个什么讲究,只知道小孩不能棺葬这个规矩不光是我们这儿有的,其他一些地方也有。但我们这儿规定的是这种瓮棺还不能是新的,必须是用过的旧缸,小孩是光着放进去的,缸的上头要用小孩穿过的衣服扎住封口,还要在缸底下打个孔,这是为了让小孩的魂儿从缸里出去,好重新去投胎做人。
可为什么我父母的坟包旁边会有一个瓮棺?
难不成我其实有过一个哥或姐,在我出生之前就夭折了?我跟我父母一起过的日子是在我五岁半之前,我已经没多少印象了,也不记得他们是不是跟我提过这事,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奶奶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事的。我是独孙,要不是我这回刨了小叔叔的坟,刨出了这个瓮棺,我怕是一辈子不会知道原来我还是有过兄弟姐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