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开口,我也不多问,只是沉默着帮他斟满酒,又目视着他沉默饮下。
到第四杯,我搭上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的手略微一颤,抬头看我,问道:“十四妹便不问朕的来意吗?”
他的眉眼如同苍山之雪,若不是我自小看着这张脸长大,否则此刻足以为这张脸心动。也因为这张脸的缘故,对于后宫中的那些妃子为争夺他的宠幸而做出的一系列傻事,我也一向抱着宽容和看热闹的心态。毕竟,从小便总有贵族的小姑娘为争夺和他玩儿的权力大打出手,我从旁看着,早就习惯。大约是热闹看得久,到了热闹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我竟然没有丢掉平常心,这十分难得。
我道:“皇兄为何而来,臣妹是知道的。明知还要故问,就有些煞风景,倒不如等皇兄主动提。不过,皇兄既然等着臣妹问,便是不愿提,皇兄不愿提,臣妹就更不该问了。”说完得出结论,“所以,臣妹便不问。”
云辞眸光微顿,随后沉声问我:“朕的来意便这样的显而易见?”
我点点头:“挺显而易见的。”
他将我望了许久,突然低唤了一声:“十四妹。”
我避开他的眼光,将温热的酒捧在掌心暖手。
佛堂之外天色将晚,我的目光透过突然飘起来的雪片,低声呢喃:“帝京还这样的冷,北边不知是怎样的冰天雪地。臣妹记得,小时候皇兄们去西北围猎,臣妹好生羡慕,一度为自己是女儿身而有些抱憾。”
说完将目光移回,看到面前男子的脸色已隐隐泛白,似结了一层寒霜。
我冲他展颜一笑:“皇兄眉头蹙得这样紧,是在为臣妹的事烦心?”将手中的酒抿上一小口,敛眸道,“臣妹这几日一直在想,臣妹生在帝王家,便应当有生在帝王家的理由,也应当有帝王子女必须担负的责任。若是这份责任是和亲燕地,那么和亲燕地,便也没有什么不好。”
云辞搭在桌案上的手蓦地握成拳。
我望着他比例好看的手,突然想起什么,从衣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扳指,放到桌案上,轻声道:“皇兄喜欢骑射,护手的扳指马虎不得,臣妹又是一副好奇心性,什么手艺都想学上两手,闲暇时便寻了个匠人指导打磨玉石的方法,只可惜功夫不到家,只在这上面镌了皇兄的名字。那日宫宴,臣妹没大好意思拿出来,今天皇兄既来了,便送给皇兄,当做鉴别的礼物……”
他望着桌上的扳指,似有些失神,久久没有言语,良久之后,才听他声音压抑地问我:“十四妹,这便是你给朕的答案?”
瞧他的神色,倒像是有些生气。
我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点头,却见他从对面伸出一只手,将我的下巴捏紧,他的手指冰冷,手下的力道仿佛要将我的下颌给捏碎,只听他冷声道:“朕来此之前,原还想着要如何向你解释,甚至还准备了好几套说辞,如今看来,朕的为难又是何必?”冷笑道,“朕的十四妹是何等的聪慧镇定,何等的识大体,朕还未提让她去燕地和亲,她已为朕找好了台阶,朕此刻是不是应该为她的勇气击节鼓掌?”说到这里,话音已经接近低吼,“他慕容氏犯朕的国土,还要朕赔上一个妹妹,天底下哪有这样岂有此理的事!”
我恢复了镇定,直视着他满是怒意的眼睛,开口:“他虽岂有此理,可是皇兄别无选择。”反问他,“不是吗?”
他的手指蓦地一颤,随即颓然地跌回原地,手撑上额头,隔了会儿忽然笑出声,笑声压抑:“是,他算准了朕别无选择,否则一个小小的慕容铎,岂就敢动了求娶帝姬的念头?”说完又抬起头,眼光里添了些狠戾,“可是便是朕真的无可奈何,朕也不愿朕的妹妹连朕的来意都不问,便接受了这一切。”神色沉得厉害,“就算大沧帝国的十四公主要去和亲,也是朕让她去的。她可以为朕的决定委屈,可以恨朕,却唯独不可以在朕告诉她之前便提前接受。十四妹,朕如今说的这番话,你可听明白?”
我定定望着他,为他眸子里那倔强的坚持而僵在那里。
良久,我总算找回说话的能力,整个身体却像是被什么力道抽空。
我扯紧了身下堆叠的衣袍。
空气里寒意沁骨,喉头还留有酒劲过后的余味。
我听到自己用尽全力问他:“皇兄,你告诉我,我何过之有?”
许多年之后,我想象着那日的云辞,隔着垂帘聆听帘后之人的意志。
“皇帝不是正为沈宋二人求亲一事茶饭不思吗,哀家看皇帝也不必为难。”茶杯轻轻放在案上的声音,伴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这样决定了他最小的妹妹的命运。“让尚平去燕州吧。”
我问他:“皇兄,你告诉我,我何过之有?”
他答:“你最大的过错,大约便是做了朕的妹妹。”又叹息一般,“若是朕不将你从千佛寺召回……”
话到这里,再没有下文。
只闻耳边红泥小炉中的炭火毕剥地响,世界的声音被一大片雪声侵吞殆尽。
三月初,帝京乱雪。我向云辞求了最后一个旨意。
在和亲之前,我还想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