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金工车间,已经没有往日热闹了,许多人请假回老家过年了,比平时上班的人少了三分之一。
好在金工车间近两个月的活不饱满,走了这些人,也不影响正常的生产。
下午五点五十,临近下班之前,王雨又下了趟车间。开了一整天的会,她担心工程进度跟不上,觉得查看一下比较放心。
去的时候,工人已经下班了,废旧厂区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奇怪的是,刘主任也在,不过他却是孤身一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站在一片凌乱的废墟中,眼睛盯着虚无的某一点,像是疲惫至极的发呆。
王雨第一次看见刘主任有这种表情,她沉默了一会儿,主动上前打招呼:“刘主任,还没下班啊?”
刘主任转过头来:“小王啊……”
“刘主任你在看什么?是有什么问题吗?”王雨顺着他的视线四处看看,并未发现什么。
刘主任愣了一下:“我只是在想,这里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跟我们这些老东西一样,都废了。”
这话听着怪怪的,王雨的第一反应就是,刘主任一定是在抱怨什么,毕竟之前他一直反对设备引进。他甚至有可能会记恨自己……
正是这个原因,王雨一直不敢与他多交流,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刘主任在之后设备引进的工作上,并未为难什么。
于是王雨语气温和地说:“怎么会呢,等到新的设备一进来,这里又会重新红火起来了。”
“小王,这个数据生产线,真的就那么重要?”刘主任皱着眉:“花那么多钱,投入那么大的成本,这要多少年才能回本?”
“刘主任,这个厂部的同志核算过了,虽然暂时会投入一大笔资金,可是按长远来说,却是利大于弊的。”王雨说的时候,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知道,自己说的这些内容,刘主任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虽然不愿参与此事,但是重要的文件合同也都是他盖章签字才能通过的。
会在这儿对着一位资历尚浅的年轻人问这些,只怕是心里不太甘心。
刘主任沉默了一会儿,拿起了一边的铲子:“这些人把机器拆走了,怎么都不打扫一下?弄得乱七八糟的……”
王雨愣了一下,马上戴起了一旁工人漏掉的线手套,也帮着收拾起了大块的石头、铁块。一点也没矫情的。
刘主任将那些东西铲到一堆:“小王,你是哪年的?”
“82年属狗的。”王雨缓声说。
刘主任微眯着眼睛,盯着手中的铁铲:“那你的年龄和金工车间差不多大,咱们车间是81年建的,当时我还是兰尖矿维修车间的工人,被调过来的时候,心里还有意见。因为这一辈子都在搞开拓,实在搞烦了……”
王雨一边干活,一边听刘主任说起了过往,他是1967年来的渡口市,当时才24岁,从一个农村务农的小伙子招生到了西南,支援三线建设,对他来说是件新奇的事。
可来了之后,备受打击,当时的渡口就是一片不毛之地,艰难到用水、睡觉、吃饭都成问题。
“喝的是金江沙里满是黄沙的水,一桶里至少有半桶泥沙,要沉上一晚才能烧开喝。睡的就是木板、篾席和石头搭成了席棚子,至于吃……就是米饭和南瓜、土豆、海带。新鲜的蔬菜是想都不要想的,肉更是没有。”
刘主任干了许多年的基建,从修公路到修砖瓦厂,到了69年的时候,鸿腾创建了,他又被调到这里,继续建设。
“当时的地平、车间房梁,都是我们一点一点建起来的,那时没有那么好的条件,吊车赶不上时,我们都是用肩膀硬扛。但是大家真是一声苦也没叫过,就是流血了也没流过一滴泪。”刘主任叹一口气:“基建完成之后,松懈了几年,当了几年的维修工人,81年我家丫头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又被调到金工车间担任班长。”刘主任直起腰来。
“那时都快四十了,但是骨子里仍是热血澎湃,大家为了早期投产,真的是没日没夜地干活。当时得了急性阑尾炎,害怕影响了进度,没告诉大家。后来晕倒被送进医院的时候,阑尾都穿孔了。”刘主任叹息起来。
“厂房建成了,从哈尔滨、黑龙江进来的机床也安上了,车间放鞭炮的那一天,大家都哭了,这种感觉你们可能体会不到。就是觉得心酸,加上激动,太不容易了!”刘主任说完之后,沉默了好久。
“那后来呢,刘主任你一直在金工车间吗?”王雨低声问道。
刘主任点头:“是啊,从班长到值班长、工段长,再到车间主任。我是一点一点看着金工成长起来的,现在我也老了。”
他缓了缓,环视了一圈:“我就不明白了,当时创造了那么多经济价值的机床,怎么就不行了呢?”
王雨胸口涨涨的,觉得酸楚起来,这样的感觉随着刘主任的话持续膨胀,几乎也要像他一样,红了眼眶。
她觉得自己是个冰冷的理工学生,从大学时的学习到初入金工的调研,一直保持着高度的理智,这些过往对她而言,就是一连串的数字。
可当这些数字与画面结合在一起,特别是看到面前的废墟以及头发花白的开拓者时,她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什么。
这些老一辈的开拓者,他们对这片土地是有浓重的感情的,这种感情已经深入骨髓里了。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说道理,自己能懂,刘主任怎么不可能懂呢?他更多的是感怀与倾诉,对流逝的青春、焕然变化的厂房均是如此。
她默默地陪着刘主任打扫了卫生,直到天色越来越昏暗的时候,他才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手表:“呀,都已经快七点了,走吧,小王,早点回去了。”
刘主任转身出了车间门,王雨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一旁的水槽处洗起手来。
洗着洗着,她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下午开会的时候,公司让她八点之前反馈一个数据过去的,自己在这里耽误了太长的时间,只剩一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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