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等目暮离开后,格蕾似乎又惦记起了刚才没结束的话题。
“在下t与闻过您的职业经历,实在是非常精彩,听说什至有影视公司想要把您的故事制作成剧集。”格蕾好奇道,“为什么忽然就终止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呢?在这个行业,您应该还算是非常年轻的人才。”
四十二陷入了沉默。
其实不只是影视公司——当她还对自己的职责抱有热情,天真地认为自己将会把此生奉献给这份伟大事业的时候,也是她的名声逐渐达到鼎盛的时候。记者们像被鲜花吸引的蜜蜂一样追逐着她,所有见到她的小说家都恳求为她撰写传记。
他们说:“这将是一本伟大的小说。”
他们当时的表情是那么狂热,那么真诚,几乎让她误以为文学家笔下的理想国是真实存在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往日的热情被浇灭,只为现实留下了满地狼藉,还有一点清冷的、焦苦的气味。
尽管还有一些人私下联系过她,但已经对曾经的热忱和那些理想主义的东西不太在意了,他们只是想窥探星辰突然从夜幕中坠落的秘密,但目的始终没有变——他们坚信这些故事最后也会成为一本“伟大的小说”。
“没什么原因。”好一会儿过去,她才低声道,“只是……醒了。”
也许人是不该离太阳太近的,就像神话中坠落的伊卡洛斯,理想的国度太过耀眼、也太过炙热,置身于其中,只会让人在它的光和热中燃为灰烬。
对话结束了。格蕾虽然寡言少语,却是一个很会观察气氛的孩子,在察觉到她对回忆往事的抗拒后,她就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尽管四十二还不是很能接受自己是几百年前某位英国女王转世的事,但她似乎能体会到那位女王为何会创造她,她确实是一个好女孩,能够勾起他人内心的柔情。
但早晨那因往事而引起的一丁点怅意,并没有随着话题的终止而消散,反而缠绕着她直至深夜。
四十二躺在柔软而带着湿气的床上,一些不合时宜的联想又在脑海中浮现,于是她在死人的舌头上辗转反侧,并在她以为这将是一个无眠之夜的时候陷入了梦乡。
她再一次梦见了拘留室,过去那里对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和嫌疑人对话的场所,在梦中却令她感到惧怕。
拘留室里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源是一个梳妆盒大小,嵌在墙壁顶端的小窗户,晨曦从窗户外照进来时像是刀刃上的一道锋芒,刺进她眼前这个女人的发顶,像是要剜去她的头皮。
女人有着短短的黑发,让人过目即忘的平凡面庞,因为光线过分黯淡,叫她看不清对方眼睛的颜色(但一定是深色),她的眼角往下撇,显得神情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凄苦。
四十二张了张嘴,却忘记了她的名字:“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找到证明你清白的方法。”
“你当然可以救我。”女人说,“可为了救我,你会毁掉更多人的生活,这也是你可以接受的吗?”
“这是为了捍卫法律的尊严。”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对方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又或许他一直在这里,他是这间拘留室的幽灵,“而法律的尊严在于它捍卫了真相。”
四十二不用回头,脑海中便浮现出他的脸:和拘留室一样黑黢黢的皮肤,浅金色的短发,有别于纯粹亚洲人的深邃五官,一个有热诚的年轻人(和曾经的你一样,有一个声音说)。
“真相有时只会带来伤害。”女人说,“何不就让它们被埋葬呢?”
“我不明白。”她说,“难道我所坚持的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吗?”
“捍卫真相就像是靠近火焰。”女人说。
“真相会带来光和热。”年轻人紧接着说道。
“真相会灼伤你。”女人又说道,他们两人的声音像是在彼此拥挤,“并且让那些依靠着你的人也蒙受痛苦。”
“我该怎么做?”她彷徨地问道。
窗外的光线从西边移到东边,地上的人影缩短又拉长,在这朦胧的光照变幻中,女人的脸竟一点、一点变成了她的样子。
“你已经做出了决定,又何必再问呢?”她看着铁牢另一端的自己,看着她的嘴唇张张合合,感觉像是她在自言自语,“你忘了吗?两年前她就已经死了。”
…………
四十二骤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她躺在床上,在等待身体从僵硬逐渐恢复的过程中,四十二忽然感觉口干舌燥,需要一些冰冷且火辣辣的液体滋润干涸的舌头(喉咙、肺腑、灵魂,她的一切),她翻身下床,熟练地拖着沉重的双脚,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冰柜里再也不会散发出腐烂的味道了(闻起来像是尸体的那种),甚至让四十二感觉有点不太习惯。
易拉环脱落的时候,涌起的泡沫溅到了她的手上,只需一口——尽管这两年的生活早就把她变成了一个储存酒精的海绵,但她的酒量从未有所增长——她很快就体会到了从现实的余烬中脱离的快意。
她感觉自己沉入了海洋,窗外车胎碾过马路的声音、夏蝉的声音、隔壁人家传来的呼噜声……那些声音都被海水淹没了,这种静谧慢慢抚平了她体内不断蔓延的痛苦。
窗外的月光沉静如水,从她脚下流过,她打了个寒颤,蜷缩在沙发上,假装自己是沙发的一部分,却不小心坐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四十二把手机从大腿下抽出来——下次她应该把它放在床头——这种想法才出现不过一秒,她发现身体已经遵循本能地把手机解锁了,一个电话号码悬在眼前,她不该……不,这是她自己的事,她不需要他们,她谁也不需要……
可她按下了拨号键。
×××
“赖账是没有用的,女士。”白马探微笑地看着她,“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