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刘长卿作了首七律,名叫《长沙过贾谊宅》,既表达对贾谊遭遇的同情,也表达对自身遭遇的怜惜: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贾谊是洛阳人。洛阳牡丹天下一绝,洛阳才子也是天下一绝,贾谊是杰出代表。在汉文帝年间,贾谊是才中魁首,文中牡丹。两千多年后的今天,贾谊还是才中大才,文中豪文。后人如此推许贾谊,除了他才高外,他的遭遇也是一大原因。贾谊的遭遇,是大才子遭遇的缩影。
年方十八的贾谊就以背诵《诗》《书》,撰写文章而闻名洛阳,《过秦论》无人不知。河南郡守吴公听说贾谊才高,招贾谊于门下,对贾谊宠爱有加。贾谊在吴公处过了几年大展才华的好日子,然而,天才的日子注定越过越难,除非天才退化为庸才。
光大汉室,造福于民,这是刘恒发下的宏愿。刚登基,刘恒听说河南政治清明,百姓富足,于是提拔吴公为廷尉。吴公惜才爱才,举荐贾谊,刘恒便封贾谊为博士。
于是,贾谊二十出头便进入了朝廷。此后,每当议论朝中事务,别人总是默不作声,贾谊却滔滔不绝。贾谊的每一句话都针锋刺骨,常常道出朝臣们想说却又说不出的意见,其中包括木讷的周勃,有勇无谋的灌婴。贾谊才高如此,刘恒极为赏识,一年多后,破格提为太中大夫。
被破格提拔后,贾谊很高兴,默默立志要展现自己的才华。起初,贾谊只是在朝廷上议论政治,现在,他想要做实事,改革内政。贾谊认为,大汉建都已经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政通人和,局势稳定,是时候创造自己的风格了。
贾谊通晓《诗》《书》,对朝臣服饰、礼乐等儒家的那一套都懂。贾谊根据“五德之运”,推算拟定:汉朝应该崇尚黄色,数字用五,官员的称谓都得依此更改。
改动一人事小,简单易行,要改动整个国家,就不单单是繁琐无比,耗资也颇大。刘恒是个节俭的人,他连皇宫诸人的衣服都舍不得更换,自然不愿意费心更改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所以,刘恒没通过贾谊的提议。刘恒节俭,的确是好事,但他对百姓的好只是小恩小惠,他并没有将这种好延长、扩大,在这件事上,他显然没有长远地看待。
这个建议不行,贾谊又提了一个——更改国家法令,让列侯们回封国养老。老臣回封地,能削减长安开支,又能驱逐不喜欢的功臣,刘恒何乐而不为?于是,刘恒让周勃带头回封国。
回封地养老就等于退休,汉朝没有这个规矩。贾谊被破格提拔,老臣们本已愤愤不平,现在贾谊又想驱逐他们,怎能咽下这口气。周勃、灌婴、冯敬等老臣预谋伺机报复。
贾谊改革内政,精明能干,刘恒想提拔贾谊位列公卿,此时贾谊二十六岁。公卿是三公九卿的简称,三公指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九卿指太常、光禄勋、卫尉、太仆、廷尉、太鸿胪、宗正、大司农、少府。公卿食禄二千石,是汉朝高官。老臣们听此追封,个个心生怨恨。于是周勃、灌婴等老臣联名上书:“这个洛阳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专欲擅权,只会坏事。”吕雉擅权的凄厉回声还飘荡在大汉朝堂,一提擅权,刘氏子弟无人不惊,何况是文弱的刘恒。
刘恒知道擅权之祸,也害怕。自此,刘恒日渐疏远贾谊,最后左迁贾谊为长沙王太傅。
一路由长安到长沙,要经过湘水。湘水,就是忧国忧民的大诗人屈原投水而死的地方。贾谊一路伤怀,无处发泄,到屈原投水而死之滨,如逢故旧,顿生相爱相惜相慰之意。
贾谊自比屈原,仿佛如伤心人再临伤心地,伤心更增。贾谊既伤身世,又伤才华,于是作了篇名垂文坛的《吊屈原赋》。
《吊屈原赋》作完,屈原贾谊已经浑不可分,谁是屈原,谁是贾谊?好像贾谊生活在战国,又好像屈原生活在汉朝,就像不知道庄周是蝶,抑或蝶是庄周。后世唐人刘长卿拜访贾谊故居,同样感时伤怀,自比贾谊,写了首《长沙过贾谊宅》。
贾谊一篇伤怀文章,满纸哀愁,令人不忍卒读,只说一句话:谗臣当道,好人被贬;举世没有知己,我郁闷难受。贾谊在长沙郁郁哀伤了三年,长沙湿气重,贾谊忧伤难以排遣,外扰兼内愁,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三年后的一天,有只像猫头鹰的鸟飞入,立在他的坐席旁边。古人认为猫头鹰不祥,贾谊一腔伤怀,更认为它不祥。贾谊见此鸟,觉得不久于人世,郁郁之愁如长沙的湿气,一日比一日浓。贾谊哀伤陡增,大书悲伤之怀,写了篇《服鸟赋》。《服鸟赋》感情真挚,言辞洒脱,表达身遭挫折,看透世事,与物遨游的心态。贾谊在辞赋中与物遨游,在现实人生中却看不透世事,执著于用尽平生所学,建功立业,这为他的死埋下了隐忧。贾谊渴望建功立业,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施展才学。贾谊是位才痴,痴情得让人为他感到痛楚。
怪鸟飞来,贾谊给自己占了一卜。卜辞是:野鸟入室,主人将去。主人是将去,但不是去死,是去见刘恒。
刘恒没有开疆扩土的雄心壮志,只求守好祖上基业,让天下百姓温饱。贾谊在刘恒的政治生涯中,是位可有可无的人,所以,见周勃等老臣反对甚烈,就选择牺牲文人贾谊,以稳朝纲。
自古官场风云“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贾谊由中央贬到地方,大才难用,壮志难酬,心如死灰,郁郁寡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