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天色便有些昏黄,却又不像是要落雨的模样,只是无穷无尽的憋闷。
四邻的人家陆陆续续都起了,因最近正是收冬麦的时节,男人们得在田间忙碌,早间便要多张罗一顿饭食。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不绝于耳,明明热闹之中充斥着家常的味道,平日是很让人欢喜的,此刻听上去,却只觉得刺耳。
大忠死了……花小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孟郁槐带回来的是这样一个消息。
这感觉,与从花二娘口中得知花大山死了时全然不同。
她与花大山,名义上是亲兄妹,实则却连见都没见过,何况于花二娘口中,这所谓的大哥又是那样一个欺凌亲妹,猪狗不如的货色,能指望她有什么感觉?
然而大忠,却是她在连顺镖局中,除开柯震武以外最熟悉的一个人。那人性子开朗热络,颇会讲玩笑话,在她这里蹭了不知多少顿饭,每每需要帮忙时从不惜力,花小麦偶尔去镖局走动,若刚巧碰上天晚,而孟郁槐又不在,柯震武也向来是打发大忠送她回村。
他与孟郁槐又那样好,花小麦心里是将他当成个朋友来看待的,这冷不丁……居然就没了,叫人心中如何过得?
鼻子做酸,眼睛里也裹了一包泪,实在想大哭一场。可她晓得孟郁槐眼下心中只会更不好过,不愿他反过来宽慰自己,唯有死命忍了,颤声道:“昨晚……”
“是在姚家小胡同附近出的事。”孟郁槐匆匆点了一下头,“昨夜我领人在那附近转了好一阵,后又在城中四处走了一圈,并未有任何发现。我自己也晓得,隔了一两个时辰。那几个贼人只要不是太蠢,便决计不会留在原地等着人来逮,今儿一早已让韩虎另带了其他人去城外山上——可一旦出了芙泽县的城门便是天宽地阔。镖局拢共只得十来个人,呵……”
他一向冷静自持。方才搂住花小麦在她肩头落了泪,实是因为憋了一整晚太过难受,这在他而言已是极放任自己。这会子,他早将泪尽皆收了去,话题也尽量不往大忠身上引,独那脸色仍然泛着青。
他越是这样,花小麦便愈加心里不好受。也不敢再提那“大忠”二字,垂头捏住他的手,低低道:“可已知会了柯叔?我想这事有些棘手,尤其是陶知县那边。恐怕很不好交代……”
这正是令孟郁槐最为烦忧的两件事,听她提起,面上便浮出一丝苦笑:“想是最近天气太热的缘故,柯叔那病有些反复,我原不想让他劳心。可无论如何。他才是这连顺镖局的正经东家,万不可瞒着他,再说也根本瞒不住,一会儿回了城,我便往他家去一趟罢。至于陶知县……”
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缓缓摇了摇头。
若此番走失的只是个寻常小役,那也倒还罢了,却偏生是个库丁,事关钱库,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哪怕芝麻绿豆大小的纰漏也绝非等闲。
假使没闹出人命,或许还能私下里暗暗查探,可如今,那“死了个护佑库丁的镖师”的消息,已于一夕之间传得芙泽县城街知巷闻,行差踏错一步,都是麻烦。
“我估摸着,陶知县恐怕巴不得那库丁回不来,却又不得不盼着他回来。”孟郁槐小声丢出这一句,眉头拧作一个川字。
花小麦初时不懂,顺着他的话细想一层,逐渐也就明白过来。
对陶知县来说,那库丁若是丧了命,此事反而简单。他一死,这事儿就了了,之后不过是多派些人手,四下缉拿贼人而已。但倘他平安回来,过后再给钱库带来甚么损失……
至于那“不得不盼着他回来”则更好解释,说到底,还是众人都在看着的缘故。那陶知县在芙泽县这地界任职近三年,素来是个勤政爱民清如水的父母官儿,形象经营得如此成功,怎肯轻易留下黑点子?
最糟糕的是,整件事的处理过程中,连顺镖局必须万分小心,如果有半点闪失,就难免在陶知县那里留下个“办事不力”的印象,这长久以来积存下的名声、信誉都会受损不说,惹得官府不喜,往后这路绝对不好走。
可说到底他们也只是一间镖局而已啊,外头人瞧着这营生挺体面,实则真遇上这样事体,即便只是想进老百姓家中查查,都得处处赔小心,说白了,谁叫你不是衙门的人?大伙儿一般都是平头百姓,不想让你进门,你还能强闯不成?
相处了许多年的兄弟没了,孟郁槐心中不知怎样伤痛,却连半刻消停都无,必须马上打起精神来处理各样事务……
想到这里花小麦就头疼,直想攥拳头发狠——为什么被掳走的偏偏是个守钱库的库丁!
孟郁槐不想她太过担忧,与她说了几句,便拍拍她的肩:“镖局里的事,不消你多想,你只踏踏实实留在家中便罢。我最近只怕顾不上,你同娘两个好生在家,莫劳动得太过。”
花小麦闷闷地点头,一言不发站起身,快手快脚给他拾掇了几件换洗衣裳,回头有点犹豫道:“你是现在就走,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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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歇半个时辰。”孟郁槐转头望望窗外天色,勉强冲她笑了一下,“现下不是强撑的时候,精神不济反而误事。”
“嗯。”花小麦应了一声,“那你先眯一会儿,我去给你张罗点吃食。”
说着便理理被褥,推着他上榻,见他阖上眼睛,才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