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日妍至今都还记得,原本熟悉的人,从西北回来以后都变得很有些癫。洪姱暴躁易怒,一侧眼缘常常泛出锋利的暗红色重影,老苏桓则沉默寡言,很少再口吐脏字地骂人,成日窝在家里亲自看顾孩子,甚少出门。那些人里看着最正常的是北堂,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埋着脸无有举动。姬日妍和她年纪相仿,想上前结交一下,洪姱却让她别往北堂的跟前凑。她说这个人被催逼得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别去招惹她。
“皇姥姥说她没有意识到大姨已很年长,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是她将大姨禁锢得太紧,逼死了大姨。”几位姨母中,姬莹婼没见过的只有大姨,大姨投湖而死的那年她才只有两岁。其实她从皇姥姥的话中隐约得知戾王逼宫可能与大姨的死有关,但不管她再怎么问,皇姥姥也都不说。姬日妍却没想过母皇对少帝说过这样的话,思维为之一滞,在冗长的沉默之后替洪姱感到很不值得。
“母皇希望是三娘害死太女,这样就跟她自己没有关系了。我一直天真地以为母皇真的怀疑三娘,为其极力辩解。那时六妹就说,如果母皇把三娘留在身边,那么还有回旋周转的余地,如果母皇赶走三娘,哪怕是自觉亏欠、无颜面对洪姱,她们也绝不可能再做母女。”姬日妍故作轻松地耸一耸肩,接着说:
“——我和你娘对母皇的偏心倒是无所谓。我们两个年纪小,横竖也没怎么见过母皇,有时见了也是害怕更多。你别以为你的娘病弱,她不比我省心多少,只不过她闯了祸会推给我,反正我向来都是那个名声。当时我和她都或多或少为洪姱的遭遇感到不忿,作为不被母皇偏爱的孩子,也确实有些物伤其类。但毕竟长姊已经死了,我们不会面临同胞相争的困境,而且我们都心知肚明,长姊没有留下太孙,三娘对母皇有怨怼,我大部分时候都很昏聩,能承继大统的只有你娘。”
“我娘她一直都知道洪姱会谋逆吗?在登基之前就知道了?”姬莹婼倏忽一愣,想问皇姨怎么从来不主动跟她说起当年之事背后的隐情,后来转念一想,是她自己不听。话哽在喉头噎了一下,姬莹婼不死心地打量着皇姨脸上的神情,试图分辨她有没有撒谎。
“她知道。其实当时很多人都知道,三娘对母皇不满,在封地内僭分干名,不守国法,私铸盔甲,亲逼多官,令其称臣。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只是因为三娘想回京师,如果母皇不让她回来,她就真的造反,可造了一年多,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姬日妍感到自己的脏器被挤压在了一起,喉咙相当逼仄。三娘是击退了龙马的人,如果她真心想造反,大可以闷声不吭地偷偷造,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只不过是想引起母皇关注而已。每次尝试,她都说是最后一次,然而每次她都不肯死心。
悲痛与缄默持续了半柱香的功夫,姬日妍低头搓了把脸,闭上双眼,揉着眉心道“尽管母皇不认为三娘会兴兵,但她仍然觉得三娘因太女一事而对她怀恨在心,常有怨怼,所以提前退位,让六妹登基执政。起初六妹常常写信慰问洪姱,同她一叙姊妹之情,说母皇也思念她。军政之事,北堂和苏桓处理不来的,就会交付给洪姱。但是陛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尤其是母皇正在让渡权柄。朝中党争激烈,六妹登基第二年忽然病倒,卧床不起,有人将她曾经难产之事翻出来大做文章,指责陛下克母不祥,六妹只好推辞自己德行有亏。此事关系重大,动摇国本,矛头直指我与三娘,催逼着我们姊妹相争。”
娲皇天女代表着神的力量,从来都一手持剑、一手布道。使用刀剑、依靠暴力所维持的统治不能长久,逐鹿天下更是狂狡不息、乱臣频出的根源。戾王早在僭越身份、怨怼太皇时就失去了统治的合法性,就算极力否认母皇的受命之符、天人之应,正统也不可能落到她的头上。
这只能是涵谷郡公和许家联手做的事,是当年的四王党在背后推手。
母皇无有瑞命之纪,不可以神明宝位,幽赞祯符;戾王欲使逐鹿弭谋,觊觎不作。那么就只剩下了定王。只有她道至天而甘露下,德洞地而醴泉出,只有她是金芝之祥,朱草之瑞,百灵咸顺,万民敬仰。若非是四皇姨坚持要与戾王共同举兵,围逼天女,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当皇帝了。难怪皇姥姥会保她,她的心思全在戾王身上,根本没有多看皇位一眼。
脸上倏忽一热,姬日妍顺着少帝双手的力道抬起头,湿润的双眼瞬也不瞬。
“她在折兰泉的作为即便是施加于敌人身上也太过暴虐残酷,让姥姥和娘感到忌惮。姥姥让她回京是疑心她会伤害娘,就像当年疑心她伤害大姨一样。”少帝顿了顿,仿佛听见周遭暗流涌动,涛声绵绵。这些事远比她想得要复杂,姊妹间的争斗爱恨交织,她离得再近,也只能看个影儿。其实只要姥姥对戾王稍加安抚,就能规避这一切的发生,可是她没有阻止,娘也沉默。
“我真的克母吗?皇姨。”
只有在看见莹婼流泪时,姬日妍才会意识到她只是个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十六岁的孩子,过早登上尊位,鲜有人敢真的亲近她。时至今日,她竟然还在忧虑自己是否真的于母亲不利。“陛下,天女是不会克母的。”姬日妍将手搭在她后腰轻轻拍了拍,片刻犹豫之后,还是将她搂进怀里。莹婼吸吸鼻子,坐在四皇姨的腿面上。
“三娘以摧灭的力量为荣耀,将杀戮当作修饰平生的注脚,她不能以性正情,不适合当皇帝。我贪图享乐,挥霍无度,不能以义制利,也不适合当皇帝。”姬日妍兜住莹婼的腿弯,她比世女年长,也高些,要费点力气才能抱进怀里,“只有夷姤。她在位的时间很短,政绩相当可观,只用了三年就填平折兰泉的亏空,与民休养。就像昔日娲皇以身补天,化为日月。”
人确实无法在看着自己成长的长辈面前假装成熟,姬莹婼发现自己一旦放下内心的隔阂,就会不自觉地跟姨母亲近,姨母像抱小孩儿一样抱她,她竟也没有反抗。在她小时候,皇姨待她一直很亲热,每次见面,她都会摸摸皇姨的肚子,看两位表妹有没有长大。有时皇姨还会拉着她的手在自己肚皮上摁,找表妹手脚的位置,可以感觉到胎动。
夏司寝手中捧着冠冕,不敢看少帝的方向,只好背身站在一旁,抬眼瞥见华老医娘喜不自胜地摊着血淋淋的两手从后殿绕出来,吓出小小一声惊叫。姬莹婼正红着眼圈缩在皇姨怀里腻歪,说她真的好想娘,她还想再听一点娘以前的事,皇姨刚要开口,就被夏舜华打断,姬莹婼皱眉望去,瞧见华七叶,遂将身子坐直了些,问“如何了?”
以柳木接骨实在是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严丝合缝,简直跟天生的一样,接下来就等着关内侯多吃多睡,自己愈合。
“卧床百日,待柳木完全骨化,则步履不爽其恒也。”华七叶说罢就笑,吹擂道“老臣亲自做完全程,侯姎这条腿整旧如新,她起码年轻十岁。”说罢一抬手,令小太医将托盘呈上。
紫檀木的文盘中盛放着小拇指宽的胫骨弧面,已用沸水煮过,经由酒、醋浸泡,处理得异常洁净。骨痂被华七叶剔除,露出正中淡粉色的裂伤,刻痕如同蛛网一般朝三个方向延伸,角度平均,长度相当。姬日妍感到心脏遽然一缩,怀里的小皇帝突然沉得打手,她的目光聚焦在骨面上,瞳孔无声地颤了两颤。
“孤要去看看关内侯,皇姨要一起吗?”姬莹婼从定王怀里跳下来,刚想走便又折返,好奇地伸手碰一碰北堂小姨的腿骨,质量很轻,还带着温度,有点膈应人。
姬莹婼把手缩回来,拢在胸口搓个不停,虽然是北堂小姨的骨头,但真的有点膈应人。见四皇姨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姬莹婼知道她想什么,望了她半晌,复又垂眸思量,最终还是道“身体发肤受之母父,即便是替换下来的病骨也要好好保存。皇姨一会儿出宫时,记得用半幅亲王仪仗将北堂小姨的腿骨送往大将军府影堂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