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巨响抖落了古老密室上的尘埃。
“我的信徒,你们构成了一幅多么糟糕的画面。叛徒,投机者,骗子,阴谋家。告诉我,你进行的战争究竟带来了什么?比数个世纪我们一起建立并守护的秩序要好吗?你们什么也没学到吗?你们都没有?”
第二声巨响愈发接近,震耳,甚至令敞开的圣棺轰然倒下,然而他们仍跪在地上,专注于聆听全能之主的教诲。
直到第三声巨响,震碎了长达数十米的玻璃回廊,那尊身披华贵战甲的巨神降自人群中时,羔羊们才开始感到恐惧。
“不过,做得很好。非常好。甚至,远超我的预期。”
奥菲莉亚鼓起勇气看向祂,神情困惑,然而,第四声巨响打断了她的话语,这次伴随着颅骨破碎的声音。第一个死者是奥菲莉亚的亲卫卡洛斯,他本是最接近荣光的狂信徒,自诩为命运女神眷顾,妄图独揽那份触碰全能之主的荣耀。然而,全能之主仅凭两根手指——那修长的,肌肉强健,覆盖着蚀刻纹理,带有厚重手甲的手指轻描淡写地一捻,便轻易捏碎了卡洛斯受头盔保护的脑袋。祂优雅地将他从地上提起,手甲的倒钩深深刺入他的身躯,先撕裂了腹肌与内脏,继而向上突破肋骨,最后停留在心脏附近。在那里,祂抽搐着,将浓稠的漆黑毒液注入尸体的胸腔之中。
奥菲莉亚目睹着这一切,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看见她的亲卫口吐血沫,无声地抽搐着,而全能之主缓缓地,几乎是温柔地将他置于人群中央的地板上。
“我从未违背您的教诲。”奥菲莉亚低语道。
“没错。幸好他们什么都没对你说,幸好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奖励你,我的使徒,如果你们没有除掉那四只恼人的苍蝇,如果你们能理解全能之主的教诲,恐怕我也不会这么早就重见天日。”
“不,你不是…”
紧接着,又一声巨响传来,天花板迸裂开来,碎片犹如飞箭四射,虫群般铺天盖地。午后的惨淡光芒透过穹顶,照亮了全能之主的真身,而祂的头盔打开了一丝缝隙,显露出锯齿般的獠牙。
失去脑袋的尸体低声咆哮,从胸腔中发出的轰鸣犹如午夜狼嚎,奥菲莉亚无法辨识——那是恶魔语。肮脏不堪,亵渎至极。
“去吧,去收割祭品,去堆砌心脏,去压榨恐惧。”在全能之主的命令下,卡洛斯一跃而起,飞身扑向苍穹。
无需奥菲莉亚下令,她的护卫们纷纷拿起武器围住了全能之主。到底是哪个天杀的异端,竟敢闯入这神圣之地,亵渎全能之主的形象,朝祂一手建立的城市吐口唾沫,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全能天父啊…”奥菲莉亚低声感叹,为这场始料未及的风暴所震撼:“你为何如此?”
祂的沉默令人倍感不安,就在奥菲莉亚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时,祂缓缓地升起了头盔面罩,露出一张静谧而完美的半张脸。斑驳的腐肉与大理石般光滑坚毅的棱角交相辉映,揭露出残酷的现实。
“因为我不是你们的神。并不完全是。”
祂静静地坐在倒下的圣棺上,面容宁静而纯真,那雪白熠熠的半张脸在流泪,而被腐肉与脓疮侵占的半张脸在笑——以人类的视角来解读,那是一种慵懒的,漠视生命,嘲笑死亡的冷笑。
寂静的街道被异动搅乱,人们纷涌而出,如蚂蚁般乱窜,时而哭喊着散开,时而聚在一起争吵。动乱正在升级,巡逻的卫兵吹响了口哨,他们几人一组,迅速踏过尸体,前去阻拦他们从未见过的怪物。随着更多牺牲者的出现,驻守在城内的军团士兵开始备战,他们在街头架起盾墙,用弓箭和长矛瞄准了逃散的人群。
“你要做什么?”尽管答案已经非常明确,但奥菲莉亚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
“做什么?”祂的笑意更浓,“你是我的使徒,一丝不苟地按照我的指引完成了这一切——统一思想,肢解兰斯,毁灭西境,削弱塞连,打压魔法师,杀死神选者,然后唤醒我。现在你竟然问我,我究竟要做什么,这就是人类特有的幽默感吗?”
一瞬间,密室里的灯火全数熄灭了,只有绝望和恐惧笼罩着奥菲莉亚。她感到脑海中的记忆碎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扭曲、伸展,试图在一些模棱两可的细节上吞噬对方。她在断断续续的回想中停顿片刻,凝视着胸前的闪亮护符,她曾在最绝望的时候得到了它。记忆的边缘再次席卷了混沌的大脑,在她被灌下毒药的弥留之际,她的父亲就坐在不远处热泪盈眶,手里拿着杯劣质的麦酒。在那些愚蠢的人唱着嘲弄她的小曲儿庆祝飞来横财时,她笑得相当无助。一个低沉而温暖的声音告诉她,她现在通过了所有考验,可以作为祂的使徒去惩奸除恶了。那个声音告诉她,祂已经派了几位富有正义感的骑士去接引她,并为她规划了一条通往新生的道路——靠着教廷基层对猎巫运动的狂热,在公开场合展现真正的神迹。唯有站在暴风眼之中,利用各派系主教的相互敌视与律法和人性弱点的矛盾,搅动暴风,并用暴风撕碎一切挡路之敌,才是她当下唯一的生路。
她无法忍受这样的回想了,仔细想想,从她重生那一刻起,她的任何举动都被那个神秘的声音牵引着。奥菲莉亚瘫坐在地上,举起双手遮住眼睛,想要抹去关于自己真实想法的回忆,当她放下手时,身旁的护卫们正看着她。这分别来自惊恐与熟悉的震惊感顿时让她无法分辨真实的自己。她咽了咽口水,发觉自己已经撑着发软的腿站了起来,伸出一只乞求的手,但她的恐惧又让这只手握成了拳头。护卫们在这一刻毫不犹豫地冲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东西,用长戟和刀剑劈砍着祂的盔甲。而祂只是在叮叮当当的声响中摆出各种姿势,嘲笑他们的无能为力。待片刻后祂似乎又对这蚊虫叮咬般的刺激感到厌烦,于是挥一挥手,轻描淡写地将十几名护卫打翻在地。
一个虚假的神,向他们卖出了一个虚假的梦想。那东西故作宽容的语调中流露出讥讽和鄙夷。“真是抱歉,我实在是无法理解你们为什么要敌视我。我尽我所能满足你们的愿望,至于忠诚和正义,我从不在意这个,真的不在意。你知道,人类的本性就是贪婪和愚昧。我见过,从很久以前就见过。杀人犯,小偷,强奸犯,叛徒,骗子,只要有人类存在的地方他们就到处都是。即使你们不认可他们的行为,想要消灭罪恶与不公,它还是会像瘟疫一样卷土重来。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哪怕是真正的全能之主,也对你们的…”
有那么一会,那东西的目光移向了远方,好像在回忆,然后祂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奥菲莉亚身上。
“人类生来邪恶,孩子。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暴食,懒惰,淫欲,我深知人类的罪恶。你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欺骗吗?还是杀戮?是你们想违逆自己的天性,以我的名义重新征服世界并称之为启迪吗?我没有满足你们的愿望吗?嗯?净化这个世界,消灭一切罪恶,这不是你的愿望?”
祂自诩为救主,但奥菲莉亚明了了真相。祂犯下罪行,却毫无悔意,仿佛毫无羞耻之心。祂缺乏凡人的喜怒哀乐,唯一的热枕在于放大人性黑暗,与亲朋间反目成仇的深深痴迷,这让她不禁怀疑起祂是否具有真正的人性。
但她又能了解祂多少呢?祂的形象看似与人类无异——只是身形庞大——但祂绝非凡人。经上记载诸神来自云层之上,天空之上,超越了人类所知所想的一切,如同救世主般降临。祂并非神祇,她了然,心如明镜。他们心中的全能之主乃是慈爱与正义的化身,关爱祂的子民,庇佑他们在残酷的凡世间安然无恙。而祂留下他们,只因为祂需要奴仆,但祂并不爱他们。祂对他们只有蔑视——就像看着一群可怜巴巴的狗崽子,夹着尾巴,等待享受主人的下一次鞭笞。
奥菲莉亚哑口无言,那场噩梦改变了牧羊女的人生,也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她要改变世界,让人们摆脱愚蠢和贪婪。全能之主的指引让她得偿所愿。
代价自然不菲。几百万,抑或上千万人因她的决意殒命。她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早该明了——任何东西都有代价,而没有标明代价的东西往往是最昂贵的。
她依稀记得,成为圣女候补后,她曾尝试照顾一只受伤的流浪狗。神术和治疗药剂的效果十分显著,仅仅三天那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就能摇着尾巴跟她玩耍了,那是她此生最开心的时刻之一——然而,那个不近人情的老修女从她手中夺过小狗,踩死它,警示她。怜悯对她无用,于祂而言亦然。
不过,她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角落默默哭泣的小女孩了。
“走啊,去疏散人群!让他们离开这座城市!”奥菲莉亚的咆哮震耳欲聋,护卫们不禁一震,心头一颤。这就够了,她目送早已摇摇欲坠的他们拖着武器仓皇逃走,独自面对必将到来的灾难,她本应生出悲伤与绝望。然而,她却只剩怒火,如岩浆般炽热,吞噬一切。当最后一个护卫消失在走廊尽头时,她亮出背后的羽翼,对着满脸戏谑的全能之主怒吼:“你这恶魔,跟我一起下地狱吧!”
她明白,这是不可能之事。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赎罪方式了。
祂眼中的戏谑快速敛去,那羽翼的锋芒令祂怒不可遏。凡人,这些可怜的肉体凡胎,于祂而言只有祭品这一个意义,已经窃取了属于祂的不知多少权柄与力量。每一个在绝望下沦为了野兽,对祂狺狺狂吠的奴仆,每一把对准祂的武器,都是祂无法容忍的背叛。但区别在于,那些凡人锻造的武器伤不了祂,而那羽翼略有不同。
“你不会死得很轻松。”祂终于起身开口说。
她无视了威胁,继续思考着如何拖延更多时间,好让护卫们把她的命令带给更多人。现在她独自一人,渴望着能有第二次机会来证明自己的勇气。但那飘渺的希望和摇摇欲坠的理智正在将她扒皮拆骨,她只能用一层无所畏惧的伪装掩饰内心的耻辱与绝望。
“拉斐尔四型战术外骨骼,你的神曾用它屠戮了多少我的子民。”祂抽出装饰华丽的佩剑,剑刃紧贴下颚,手指在剑柄上摩挲。祂耳畔回荡着激光穿透血肉与骨骼被折断的声响,鼻尖萦绕着无数子民的脑髓被煮沸的气味,愤怒至极的祂第一次产生了毫无理性可言的欲望——祂定要亲手折断她的四肢,让她亲眼见证人类的灭绝,并在极致的纯粹痛苦中慢慢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