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济等人顾不得不能直视天子,猛地抬起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般惊疑不定的反应倒是让天子脸上的犹豫退去,起初吐出那两个字,他的声音还微若蚊吟,再次开口时却坚定了许多。
“晋王穆怀为世宗之后、宗室首嗣,素来德高望重,朕若有不测,其可托大宝”
群臣大惊,面色各异。
杨永济猛地扑到榻前“陛下三思啊晋王罪宗,被囚十三载,岂可君天下”他直接叫破最大的隐患,“昔日晋王被囚,乃先帝一手为之,其必衔恨已久陛下陛下难道要让光宗一脉香火断绝”
这一刻,他不仅仅是大齐的首辅,也是天子之师,顾不得有可能得罪未来新君,只是真真切切替自己学生的身后之事担忧。
“况且晋王居长,陛下居幼,只听闻兄终而弟及,何曾听闻弟传位于兄”
若是过继宗室子为嗣,光宗一脉依旧是大宗,当今天子也能有香火后继;将皇位交给隔房的堂兄,情况便截然不同了。哪怕将来新帝过继一个儿子让天佑皇帝香火得续,大宗也成了小宗。
况且,哪怕在一众堂兄弟之中选择后继之君,晋王都是最糟糕的选择,无论如何都不该选择晋王啊从永昌二十一年到天佑三年,从二十九岁到四十二岁,人生中漫长的十三年都在高墙中独自度过,甚至没能见证儿女长大成人、成亲生子一旦对方君临天下,酝酿十三年的仇恨爆发出来,即便仇人已逝,身后之事可想而知
当然,先帝的身后之名,杨永济不在乎。可当今天子若是身
后之名受辱,甚至香火断绝,那就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结果了。
这位听闻天子出事便一夜之间苍老许多的首辅不禁连连恳求起来“还请陛下三思”
天子露出动容之色,却并未因此动摇“老师放心,晋王兄并非此等人”
天子以师相称,却令杨永济心头发堵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天子,胸襟宽广、魄力非凡,必可中兴大齐上天何其薄也
如今既然上天注定要将他的生命带走,杨永济只能尽力为他的身后之事谋划,他声嘶力竭“焉知晋王不是又一个萧贼”
此言一出,屋内落针可闻。
这话算是戳了天子的最大痛点。
所谓“萧贼”又是何人
正是此番天子御驾亲征中伏的罪魁祸首,与北虏里应外合的平虏伯萧定邦。
大齐立国以来,饱受北虏南倭侵扰,薛敬便是通过剿倭起家,从最底层的军户一路爬到如今的三镇总兵之位。而在薛敬崛起之前,以平虏伯萧远在军中名声最响,早在世宗年间,他便屡次击退北虏来犯。
光宗永昌皇帝即位后,一心修道长生,大肆任用奸臣,生性刚直的萧远只因不肯阿附奸相张桢,便屡受构陷,竟遭弃职罢官。
永昌二十一年八月,北虏一路破关,直驱京师。而永昌皇帝却在宫内一心炼丹,不问世事,放任北虏铁骑大肆屠掠京郊百姓。
满朝视若未闻,只有两个人做出了行动。
一个是年过五旬、罢职在家的老将军萧远;另一个便是世宗嫡孙、晋王穆怀。
后者丝毫不顾“藩王不可募兵”的规矩,招募三千兵马而来;而前者虽已罢官去职,却凭自己的声望召集一众老兵入京勤王。
二人在京郊与北虏铁骑迎面相遇,敌众我寡之下,只能合兵一处共击北虏。虽敌强我弱,可两人一为世宗嫡孙,一为抗虏多年的名将,平虏伯萧远指挥若定,晋王穆怀身先士卒,对士气的鼓舞可想而知。几次交手下来,无意攻城掠地、只想打打秋风的北虏发现这是块硬骨头,最终选择见好就收。
北虏退兵,犯了永昌皇帝大忌的二人却遭到连番弹劾,双双付出惨痛无比的代价。
晋王被圈禁高墙,从此一去十三年,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在狱中度过;而萧远不仅被夺爵,还被早就怀恨在心的奸相张桢趁机诬告,竟被扣上“通敌叛国、养寇自重”的罪名,几乎满门抄斩,唯有女眷以及七岁以下的子嗣逃过一劫,却也统统流放边关。
而永昌皇帝却签下互市盟约,从此北虏得以源源不断获得来自中原的茶叶与丝绸。
事发之时,身为萧远幼子的萧定邦只有六岁,正是萧家唯一逃过一劫的子嗣。自从一家女眷带着他流落到边关,萧家人便杳无音信。当萧定邦去岁在边关展露头角时,他已是孤家寡人。
当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小将一战成名,上达天听,当今天子这才注意到他的来历。
昔年平虏伯蒙冤而死时,当今天子年仅七
岁,尽管身为皇帝独子而地位奇高,可年龄尚幼的他对朝廷大事完全插不了嘴。
自幼便幻想着扫平北虏的他对萧远甚为钦佩,并不相信后者通敌卖国,可证据确凿,哪里是小孩子的几句口舌所能改变
登基之后,当今天子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张祯,将朝中奸臣一网打尽,又着手平反先帝时期的冤案,恰逢萧定邦展露头角,天子下定决心,要为平虏伯洗清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