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之水已冰冷刺骨,江南深秋时节,犹能迎来气候湿润的小阳春。
湘沅水榭中,阮伏鲸劝说阮碧罗同他们一起回吴郡阮家。
他耐心道“姑母要在这里守着姑父的英灵,侄儿不敢劝,但您想想,姑父生性醇慈,他的在天之灵定会对未曾出世见面的表妹牵挂不已。这是表妹生平第一回离开金陵,姑父的英灵怎会不跟着保护她,那么姑母随我们一道走,岂非更有望得到姑父托梦”
阮碧罗在西院里困久了,对外事一概不问,近两个月谢澜安已撤了禁令,她却依旧足不出户,仿佛与人赌气。
她本来打定主意,一世都不离开谢府,闻听此言有些道理,转动木然的眼珠看了阮伏鲸几许,回头轻声吩咐茗华“收拾包袱吧。”
阮伏鲸松了口气,表妹教他的说法果然有用。
同时他心里也涌上一股酸楚祖母在家中牵挂远嫁的爱女,哭得肝肠寸断,姑母心中却只有亡夫,他还要借着姑父的名义,才能说动她。
出发的前夕,府里人一起吃了顿饯行宴。
这顿饭后,文良玉也要回东平去了,用他的话说“我帮不到含灵什么忙,回到家乡督促文氏配合朝廷的检田令,还是可以办到的。”
而谢丰年会在谢澜安去吴郡后,起程去荆州大营。
喜穿绿衣的少年郎君在席间起身,郑重地向阿姊敬了杯酒“阿姊往日没收锦囊之戒,求全责备之心,丰年已深晓你的用心良苦。世上无千年之世家,却有千年之君子,阿姊制衡金陵八大世家的所为,陛下勉之,士族骂之,庶民不明其义而赞叹踊跃之我知道,姊所行至艰,我暂且帮不上阿姊,却断然不会拖后腿。谢丰年不靠宗族荫庇,不饰金玉外物,照样闯得出一番自己的天地,决不辱没这个谢字,阿姊不必有后顾忧”
谢澜安欣然笑道“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飞,少壮如此,不愁吾家无继。”
谢策既欣慰又无奈地举着酒盏,“话都被这顽儿说尽了,为兄只能道,你们放心去做你们的事,我会看好家。”
有大兄坐镇在家中,谢澜安最是放心不过。
她出京后,文杏馆和藏书楼开放依旧,僚属们依旧可以随时出入。士林馆有专人管理,留守的女卫们依旧在拨云校场操练。朝中有老师,内廷有郗氏兄弟,御史台有朱公,户部有何羡,而崔先生也已在赴任青州的途中的确如丰年所说,金陵这里谢澜安可以暂时放心了。
吴郡外祖家中听闻谢澜安要来,早早便派船来接。
从桃叶渡登船,沿江南下百余里,走水路不过五六日便可抵达。
谢澜安这次南下的性质是半公半私,除了阮家姑侄与御史台调配的两名佐官外,谢澜安只带了楚堂,靳长庭,贺宝姿,肖浪,外加数名女卫,骁骑禁军不宜外调出京,便都留在京城,一行轻车简从。
自然,最黏人的那个,她想甩也甩不掉。
胤奚一袭荷花白宝相纹襕衫穿在身,外罩杨梅青的素缎斗篷,斗篷堪到脚踝处,长身玉立在甲板上,束发的绫纱发带随着江风飘扬。
他偏过头,笑不露齿地看着谢澜安,江面粼粼的金光便悉数荡漾在男子眼底。
谢澜安凭舷看了他几眼。
是她十八岁裁的衣裳,十七岁做的斗篷,和二十岁认识的人。
谢澜安的十七八岁并不美好,因为那时她正经历着隐藏身份,与压抑性别的痛苦矛盾,并不像世人称赞的那样云淡风轻。
可胤奚却给它们穿出了新的生机,净肃的衣色衬干净的人,是渊深珠愈媚,石蕴玉自温。
谢澜安为了出行方便,也着一身男装,这让从未见过女郎穿男衣的贺宝姿等几名女子,看得眼神发直。
随船来的阮氏管家媳妇姓缪,看见表小姐与那容貌若仙的郎君站在一处,又是赞叹又是说笑
“哎哟哟,仆妇不说假话,娘子这通身气派,浑似我们老夫人年轻时的风范待到回了家,还不知老夫人欢喜成什么样儿呢别说,娘子与这位小郎君的背影,除去高低不论,还真让人有些分不清。”
阮伏鲸清了声嗓子,管家娘子看了眼自家公子的脸色,会意一乐,不说了。
胤奚抿起唇,含笑看着谢澜安。
小狐狸得意就要露尾巴,谢澜安轻悠悠眺望着江水,故意不让他称心,“我倒觉得他习武这段时间,肩臂壮实了些。”
胤奚脸色果然微变,但在外不比家中,一句“女郎不喜吗”卡在喉咙,也不曾问出,扭过头临江看水。
谢澜安见他吃瘪,眉眼弯弯。
阮伏鲸不知她二人打什么哑迷,但表妹亦颦亦睨的表情,却是难得一见。他大步上前,站在二人中间,“表妹可觉得晕船这里风大,不如回舱里坐。”
按这一世来说,谢澜安是第一次坐远航船,不过在船上微微摇晃的感觉,与游魂飘荡感觉相似,谢澜安很适应,自然没有晕船一说。
她带出来的人中,只有少数几名女卫是没出过远门的,但也没有晕船的。
忽听身旁传来几声微弱的咳嗽。
谢澜安回头。
阮伏鲸烦透了地转头盯着胤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