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潮目不斜视,没有搭话,邑都哼了一声,继续道:
“我当时想,哪里来的大魏人,敢来云州撒野,不仅能过了我的箭阵,还只身闯入我们首领的大帐。”
邑都摸了摸鼻子,浓密的胡须动了动,道:
“十多年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那个不要命的劲可真是,身上都是血窟窿,衣服都浸透了,从阴沟里拄着刀爬上来,竟还能和我打个平手。”
“不要命的大魏人,你的刀是我见过最为锋利的,像是连鬼神都不怕。我们族人最敬佩你这样的勇士,即便你是个无名的大魏小兵,我能和你换刀,我邑都这一生也不亏。你给我的那把刀我每年都要磨一遍……”
顾昔潮摩挲着刀柄,打断道:
“你的刀法,不逊于任何人。”
邑都折下了一段枯枝,雪花簌簌地落地。他一面手执比划了几下,一面道:
“说起来,是当年还是少年的阿密当首领把我从奴隶堆里捞出来,教我刀法武艺,把我们几个奴隶都训练成战士。”
“论打仗,他的战力是不如阿伊勃大人,但是他知道怎么经营牧场,建造防塔,还能找到最茂密的水草地……他会是我们羌族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领。”
邑都说得有几分激动,目中流露出喜悦和向往。
沈今鸾只觉得顾昔潮面色更沉。他垂着眼,目色黯淡得不见一丝光,微微颔首,轻声道:
“阿密当,确是一个很好的首领。”
邑都说完,又叹气道:
“有他在,我们羌族这一代就能再兴旺起来了。只是……只是,哎,北狄人的胃口越来越大了……”
顾昔潮听着,忽然问道:
“你可曾想过,带着你的族人归附大魏?”
邑都显然被他如此发问怔住,摇了摇头,道:
“首领自然有他的道理。他不让我们动,我们就不动。有衣避寒,有食果腹,已经比从前好很多了……”
顾昔潮道:
“比从前好,还是在被人奴役。”
邑都叹了一口气,道:
“顾九,你是大魏人,不懂我们很多部落里的困难。羌族长年在大魏和北狄之间,生存下来本就是不易。族里还有拿不起刀的孩童,行动不便的老人,举族迁移一事,作为一族首领,他要考虑得很多很多……”
顾昔潮不语,远望群山,黑漆漆的眼底不露声色。
邑都摸了摸后颈,继续道:
“但是,我其实想过,再过几年,等阿密当的儿子当了羌王,儿郎们也长大了,从中挑一个最能干的继任我的位置,到了那时候,我或许想去大魏看看。”
一直远眺的顾昔潮收回目光,缓缓偏过头,望了一眼邑都。
邑都粗犷的面庞有几分赧然,道:
“都说大魏的风景比这里的草原雪山还要美丽。还有,听你说过,在大魏南边,满月的时候可以听到一种水声,比战鼓更响亮,比雷鸣更震撼,像是千军万马,千里奔袭来……叫什么来着?……”
“是潮信。”顾昔潮接道,目光有了一丝微弱的闪动。
“对对,就是潮信。”邑都拍了拍刀柄,他此生没出过北疆,没见过海潮,却这个大魏兄弟口中听到过。
他垂头笑着,摆摆手道:
“不急,等来日你找到了尸骨,我跟着你去大魏转转,是不是真的像你从前说的那样神奇。”他顿了顿,解释道,“哎,我可不止想看潮信,听说大魏的姑娘也美……云州好多小娘子,可惜,可惜北狄人实在凶残……”
他意识到不对,又道:
“还有啊,你在云州那个屋子,是不是就是大魏南边的式样?我去云州采买的时候特地派人打扫过,你雇的那老头尽会偷懒……”
顾昔潮只是沉默地听着,没头没尾地道一声“多谢”。
邑都莫名,问道:
“你谢我什么?”
顾昔潮道:
“歧山部羌族特有的箭阵,若非你当年教过我躲避之法,我怕是不会那么顺利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