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有缺挥剑的速度越来越快,扬起的灰尘似蒙蒙细雨,直扑向沈黛的脸。沈黛的扇子一打,把金漆描蝉纹的扇面压在鼻尖,遮住下半张面,眼尾飞翘的眸子朝方有缺一打,左耳垂下的红线金珠微微摇摆,在雪白流畅的肩线之上平添一分媚态。
沈黛敲打方有缺:“方公子,练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临阵磨枪的功夫,不如歇歇喝上一盏洛阳有名的紫笋茶。就算金陵城样样都不缺,离乡时久,人么难免会想一口家乡的味道。”
煮有紫笋茶的茶炉就在沈黛手边,他嘴上请人喝茶,手却懒得动一下。本来么,他只是想让方有缺别再练剑扬灰了。他鼻子都痒了。
方有缺收剑,反扣剑柄,将剑身贴在手臂后侧,人剑合一,像是木头人一样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沈黛,说:“我有力气完成晚上的任务。”
嗯,这也是沈黛考虑的另一方面。
现在挥剑挥那么勤快,待会儿挥不动怎么办?
沈黛一直等到扬起的灰尘落定,才把金扇子从脸上拿下来,浅笑盈盈,“我让你喝茶,又没说你误事。日后回到无极狱,可别向谢渊告状,说我逼你当牛做马,不给吃不给喝,替我卖命。”
方有缺卷起两管衣袖,从水井里打水,边用葫芦瓢舀水到水盆里,边说:“我不是替你卖命。我只是替道盟做事。谢王爷说,我还剩一百三十二年的罪要赎,不努力,下半辈子就算是栽在他手里了。小黑屋子坐穿,没准还得被绑起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沈黛道:“你真的明白谢渊在说什么吗?呵——算了,这是你们的事。谢渊说你没心没肝没肺,一丁点儿的人味儿都没有,真就像个稻草人。我能信你吗?待会儿可是要你对付你的亲生爹娘。你万一下不去手怎么办?”
这么些年,沈黛读书、写字、吟诗、作画,虽然也会给白帝城的少主人刘斗出谋划策,谋财、害命的坏事一件没少干,但他从来不自己动手。他喜欢借身边的刀剑解决问题。
而这次来洛阳城办事,方有缺是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剑。
方有缺要是感情用事,那就完菜了。
方有缺对月照剑,黑眸深如古井,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没感觉,和杀鸡屠狗没什么不同。曹云说,我身体里温珏的魂魄只占了一小半,其他都是不同人和妖的残魂。我不是真正的温珏,对温望和方乾之不会心慈手软。”
沈黛喃喃自语,“有时候,我都觉得洛阳温氏是不是祖上造孽太多,全都报应在子孙头上了。”沈黛很快回过神,驱散胡思乱想,接着道,“方公子,我有个请求。这些时日我让你做了什么,他们不需要知道。”
方有缺蹲在地上,将一块布按到水盆里,仰头,提剑,用布一次次擦拭剑身,目光追着擦剑的布,一点都没落到沈黛身上,他不带任何感情地问:“你说的他们是谁?”
沈黛道:“自然是谢渊和——”
“温藏弓。”
方有缺道:“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沈黛用扇子尖顶着下巴,微扬起头,道:“正因为关系不错,我问谢渊借方公子一用,他才什么也不问,就派你来。正因为关系不错,我才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做了什么。否则,按他的脾气,我又要挨骂。谢渊倒是不认死理,但谢渊嘴漏风,用针缝都缝不紧。明知故犯加欲盖弥彰,呵呵——这可是罪上加罪。我又不傻。真讨骂吗?”
方有缺没问那个“他”是谁。
就算是缺心眼公子,也知道全天地下能让气若游丝的沈黛不断用“他”来代替,总是“他”来“他”去,“他”个没完的,只有那么一个人。他耳朵都听谢渊吐槽得出茧子了。
方有缺折起手臂,把剑放在手肘窝里,将剑一寸寸拔出来,擦干上面最后一丝水分,冷淡地道:“知道了。我只负责打架,不管你师兄弟之间的恩怨——”他顿一顿,仿佛突然沾上了谢渊的顽皮,用手指抓一抓下巴,嘴里蹦出两个字,“——情仇。”
金乌落,玉兔升。
月黑风高——
正是杀人、使诡计的黄道吉日。
自山阴公子方乾之接手洛阳龙门军,洛阳城北的温家大宅已荒废许久。这位新继任的旁姓家主似乎不喜欢任何和温氏沾边的东西——宅子、族徽、衣袍统统换了新的,他身边几乎没有任何和从前有关的旧人和旧物——当然,除了正妻娘子还姓温。
温望这些年一直被方乾之关在温家旧宅。自温朔“杀”老家主,并在温家大宅大开杀戒那一夜起,这位前女家主就再也没有露面过,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肯定还活着。七年里,有裁缝给她裁新衣,有厨娘给她煮饭烹菜,有仆妇给她洗衣服……就是没人见过她。
蜀地的安乐公和金陵的谢王爷结盟后,入冬前的伏牛山一役,蜀军和乌衣营大破龙门军,战火呈燎原之势烧向洛阳城。正当人们以为几十年前“龙蹋飞燕”的局势要彻底翻转之时,龙门军却抵抗住了乌衣营的攻势,使得来自江南的飞燕立身振翅,停于北邙山东麓,整整七年之久。
问题出在洛阳后方的蜀军。
蜀军一开始在孤石宫前集结三军,士气高涨,锣鼓号角声中,蜀军浩浩荡荡压向洛阳城,和乌衣营打了一场漂亮的合围。但那之后,蜀军渐渐偃旗息鼓下来,仿佛是自个儿就从内部“疲”了,又仿佛是将领们同一时间得了腐脑的头风,打仗打得东一棒槌,西一榔头,一天打鱼三天晒网的,不成样子。
沈黛一开始真以为是蜀军不行,直到兵书读多了,官老爷和兵蛋子见多了,各种阴暗心思都看尽了,也就彻底懂了,不是蜀军不行,是蜀军不想看乌衣营一支独大。正应了书上那句话“天下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同盟。
白帝城的安乐公害怕来自金陵的燕子吃完洛阳的谷子,就要来吞蜀地的精米。平衡、制衡、权衡,自古都是权术之道。这些年,安乐公也不和谢渊撕破脸皮,就那样把龙门军顶在前面,做一道人力堆叠起来的“天险关隘”。比蜀道还难。
七年之久,刘斗还是没改脾气和秉性,一如既往地受制于他人。安乐公牢牢抓着手中的权力。所以,刘斗还是那个身份足够尊贵,但被排除于权力之外的白帝城少主人。但沈黛没什么好抱怨的,正是因为刘斗软弱无能,他才能够轻易左右刘斗。不能既得了好处,又抱怨这好处别人也得了,没能充分利用,就说明他沈黛还嫩着,潜心修习什么的还得继续下去。
不过,说到底,世家之争,和沈黛有那么点儿关系,但关系又没那么大。他这次来洛阳城,找温望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撬动世家之争的局势只是顺手的事儿,如果能办成最好,如果不能,也没什么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