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九月的天气不热不冷,很是宜人。天空呈灰白色,似晴似阴,见不着蓝天也看不到乌云。有些絮状云静静地浮在空中,没有一丝丝儿风。薄云遮日的闷天气,你还是能感觉到有太阳在薄云后面烘着你。
小路上,三个疾走的年轻人都热得脱去了上衣。石映春和吴圣明两个都把上衣搭在肩上。他们两个一般般五尺过头的身高,脸盘子和五官也很像,国字形方脸,粗长的眉毛剑一样指向鬓角,不大不小的眼睛亮而有神,两片厚嘴唇说话时一张,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只是映春比圣明皮肤白一些,圣明的一双耳朵有些张风。今天两个人又都穿着黑色平布裤子和白色土布对襟褂子,远看似一对双胞胎。其实他们是表兄弟。映春的娘是圣明的亲姑母。他们两个都是大溪区石寨村人。吴圣明是大溪区的副区长。石映春是才招到区里武工队的新队员。这几天,他们在石寨村组织织农会筹备工作,接到通知去县城参加大会。同行的另一个高大一点的叫石祥广。他上身穿的是绢料白色小褂,下身着一条黑色的粗毛呢长裤,把团花缎子对襟上衣抓在手里,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他的肩上搭着一绣花的钱袋。他是石寨村大财主家老四。下个月的阴历初八就是他的大婚,他大哥石祥亨要他到县城请有名的辰河高腔大师许涵诗和他的大戏班子,到他大婚期间来唱三天大戏。
他们走出了小路,上了公路。只见公路上一队队的解放军战士背着背包,整齐地排列成行,与他们对面走过。这些都是二野的部队,从大路口码头上过来,往西去参加解放四川的大会战。
大路口就在辰阳县城对面。沅江从县城边滔滔而下。这里是通往大西南的要津。国民党在抗战时期修了一条公路,辰阳县城这里设置了轮渡。开赴四川的二野部队都要从这个轮渡上通过。10月中旬以来,轮渡码头上便日夜不停地穿梭着车辆和部队。两边码头和轮渡上都有荷枪实弹的战士警卫着。
吴圣明他们三人走到大路口轮渡码头上,本想象往日一样,钻空子混上轮渡过河。他们看到这个架势,知道从轮渡上是过不了河,只能往下游走一段,在渡船码头上搭乘专门渡行人的木船过河。因为从未见过这么壮观的军渡场面,便下意识地靠近码头,观望起来。这里离轮渡靠岸的码头仅有七、八丈地,很多百姓站在这块斜坡上的草坪地里看热闹。只要你不下到斜坡下的路面和岸边上来,警卫的战士一般是不会干涉的。
县城那边的中南门码头上,一辆接着一辆的军车排成长长的车队,等待着过河。一队队的士兵在码头两侧整齐地排着队形,也在等待着过河。有七八只大木船不停地在两岸间穿行。战士们整齐有序的登上了木船,一只木船装满了战士便离开码头,另一只木船靠岸,运行得十分规律。上了渡船的战士还不停的唱着军歌。江面上那有远有近,此伏彼起,整齐宏亮,雄壮有力的军歌声,听得岸上的石映春他们莫名地激动起来。
那载着军车的渡轮也显得十分威风。装上了车辆与战士之后,一位双手拿着红绿两色小旗子的战士站在大跳板上,把绿色的小旗子有力地举过头顶,轮渡立马一声响亮的汽笛,大跳板就缓缓地提起来了。轮渡开始往后退,退到离岸约十余丈的河面上便转舵掉头,然后一声长笛,加足马力,轮渡后面立即翻起很大的水花,快速地在江面上行驶起来。轮渡快到大路口码头时,又是一声长笛,开始减速,慢慢地靠近码头,大跳板缓缓地放下。然后,轮渡上站在两边的战士迅速跑步上岸。双手拿旗子的战士再度跑上大跳板,把绿色小旗子举过头顶,嘴里的哨子发出一声长鸣。轮渡上第一辆车子便发动起来,随着指挥战士舞动的旗子和有节奏的哨声,慢慢地驶上大跳板。上了岸的车子加一脚油门,便奔上了码头。拿旗子的战士再度回到轮渡上指挥第二辆车子。
突然,石映春身边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从人群中飞身冲下斜坡,径直朝轮渡上奔去。一个战士跑过来拦住他,被他一头撞倒在地。又有几个战士冲上来。说时迟那时快,吴圣明和石映春同时冲下了斜坡。练过武的石映春身手十身敏捷,在离跳板三四米的地方扑倒了壮汉。同时冲到跟前的两个战士非常熟练地钳住了他的双手。一位战士迅速从他身上搜出一个东西,抱起这东西就往岸上没人没车的地方飞奔,一边跑一边大喊:
“快闪开,定时炸弹,快闪开!”
岸上所有的人,包括下岸正在整队的士兵,包括观望的人们,都下意识地朝着远离这个战士的方向奔跑。这位战士刚刚跑出不到二十米,只听得一声巨响,他怀里的炸弹就爆炸了。战士的肢体被抛上了半空,然后掉到地上。
所有的运行都戛然而止!大路口码头上的一切都随着这一声巨响凝固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仅仅十几秒的时间里!
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呼:“大家都不要乱,都在原地不要动。”
一群战士奔向了爆炸现场。这些战士呼叫着牺牲战友的名字,呼声中夹着哭声,夹着悲愤。是这位舍生忘死的战士拯救了码头上人们的生命,拯救就近的车辆,拯救了轮渡。看着战士们在现场收拾牺牲者炸碎了的尸骨,石映春、吴圣明、石祥广三人都流下了眼泪。传说人民解放军是一支纪律严明,作战勇敢,战无不胜的军队,他们此前并没有亲眼见过。今天,目睹码头上精神振奋,朝气蓬勃,军容严整的解放军渡江部队,目睹制敌出手不凡,舍生忘死的战士,他们信服了,他们由衷地敬佩人民解放军,景仰那位牺牲的英雄战士。
码头上的警卫部队开始疏散观望的人群,要求他们远离码头。经过这件事,此后再不会允许非执勤人员靠近码头了。其实,码头上的险象已不是头一次了。几天前,在过河的客车上就搜到过一个炸药包。这个携带炸药包的人就是奉命来炸轮渡的。辰阳码头上的轮渡一旦被炸,不是三两天就能恢复渡河的。通往大西南的大动脉就被切断了。这将极大地迟滞入川作战部队的行程,影响整个战局的进程。敌人正是看到这一点,才不惜代价地一次又一次谋划,非要炸掉辰阳轮渡不可。这一次这个炸轮渡者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铤而走险前来执行爆炸任务的。他在实施行动前,把定时炸弹仅仅只预留了十几秒的时间。也就是说,只要他冲上轮渡,就会爆炸,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下生路。在渡河警卫部队严密的组织和严格的检查下,他无从下手,只有出此下策,冒死一闯。国民党阵营中也还是有他这样舍生成仁的人,只可惜太不识时务了。他被擒后,便咬破事先含在嘴里的剧毒药丸,当场毙命了。
两边码头上的部队所有战士都脱下了军帽,为牺牲的战士默哀。所有的军车都鸣起了长长的笛声。
轮渡又轰隆隆地响起来,一切都恢复了运作。
辰阳县建于秦代,早在战国时期,辰阳就已经是颇有名气的城邑。伟大的诗人屈原在他的诗歌《涉江》中写道:“朝辞枉渚兮,夕宿辰阳。”此后历代名士如王昌龄、王阳明、林则徐等等,都曾在这里驻留过,并留下诗篇。辰河与沅江在这里交汇。一条美丽的玉带溪穿城而过。整个县城呈扇形在熊首山下展开,沿河自轮渡码头以下是断断续续的悬崖,一排排吊脚楼沿崖而立。这座美丽的山城历经两千多年的沧桑,几经繁荣,几经衰落,今天又迎来了生机勃发的新时代。
由于县工委县政府组织召开庆祝辰阳县解放大会,大街上到处都贴着标语,拉起了横幅。街道两边的店铺多数都因为参加庆祝会关了张。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可能中山公园广场上的大会已经开始了。
石映春他们三个人过了河以后,便径直往西北街走。因为历代的县衙一直都设在正街的中心位置。县衙东边的正街就称东南街,东南街一头有文庙、奎星阁、城隍庙等古建筑。县衙西边的正街就称西北街,西北街一头有武庙、伏波庙、水府庙、广恩寺等古建筑,伏波庙以北便是柳树湾,出县衙朝正南方向有一条大道,直通中南门码头。这条街就叫衙门街。古县衙后面有一片民房,再上面是先农坛。现在,县工委县政府就设在先农坛内。先农坛的马路对面就是中山公园。
石祥广的二哥石祥迪就住在西北街。石祥迪年轻时读书,大革命时代投笔从戎,到黄埔军校,北伐时任过北伐军连长,是中共湘西纵队司令陈策的部下。那时陈策在北伐军中任营长。大革命失败后他和陈策都回到湘西。他专门从事水上运输业,是沅江水上洪帮的龙头大哥,家安在常德。一九四九年初,陈策动员他出山,受命担任国民党辰阳县保安团副团长。他这才从常德搬回辰阳城来住。他现在住的家本是他弟弟石祥太的房子。石祥太在县城里经营木材、油料和粮食。这套住房的隔壁就是石祥太经营的油料、木材的前店后库。“三五”事变张玉琳抢了兵工厂,树起国防部第一军大旗后,石祥迪奉陈策之命,在张玉琳部章岳峰第五师任副师长。后来,他又奉陈策之命劝张玉琳归降共产党未果,再劝章岳峰归降共产党未果,便离开匪部到湘西纵队陈策身边。辰阳解放后,他从湘西纵队调出,到辰阳县政府协助工作。
石祥广领着映春和圣明到了他二哥家,见家门上着锁,知道哥嫂一家肯定都去了中山公园会场上。三个人又往中山公园走去。
中山公园位于辰阳城北面的熊首山脚下。公园里没有多少景致。但有一个能容纳下几千人的大广场。这时广场的人已挤得满满的,只见人头攒动,红旗招展。用长竹杆撑拉起来的大横幅明示着大会的精神和主旨:
“新中国万岁!”
“共产党万岁!”
“毛主席万岁!”
“人民解放军战无不胜!”
“全力支援前线,解放全中国!”
“坚决剿灭湘西土匪!”
有两块横幅很通俗,却很有情趣:
“人民当家做主好啊!”
“穷人要翻身了!”
广场北面临时搭起来的主席台上,前排坐着湘西行署沅陵专区的领导、部队的领导、辰阳县的党政领导。后面两排则是辰阳县方方面面的名人要员和工人农民代表。主席台上方拉着会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辰阳县胜利解放暨剿匪支前动员大会。”
主席台下有一大片方队区。方队区一半的位置坐着解放军;另一半位置分别坐着穿校服的学生,穿工作服的工人,还有临时组织起来的秧歌队。方队以后的人们全都是随意地站着。
已经开始开会了,正在讲话是辰阳县县长傅佑山。抗日战争时期,他曾经在辰阳县城居住过一段时间,公开身份是经营包子馒头水饺油条的小吃店老板,实际是受党组织委派担任中共辰阳县地下党组织的县委书记。那时,湖南大学等许多机关学校纷纷从长沙、岳阳、常德等地迁到辰阳,更多的难民也跟着涌入辰阳。辰阳县城及周边人口猛增到近十万人。因此,中共湖南省委十分重视辰阳的地下工作,在这里组建了县委和十多个党的支部委员会。
傅佑山讲话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着,因为麦克风的扩音效果差,夹杂着一些嗡嗡的杂音。映春他们三个人看见了本村在辰阳城里作店员的张开邦。他在石祥太的粮油店做事。张开邦告诉他们,石祥太坐在主席台上,他是辰阳城里经营木材油料粮食的大老板,县政府下了请帖的。
祥广一听忙问:“那我二哥在哪里,也在主席台上吗?”
张开邦说:“祥迪叔也在主席台上,在做会务工作。”
祥广问道:“什么叫会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