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菊英早早预备好凉开水,放在他们夫妻专用的茶缸,招呼他去喝。
红霞让水根去把女儿从陈顺身上拔下来,顺道问杜蘅。
陈顺解释杜蘅还在实验室,让他先回。说完,他走上前,又一次重新向坐在门边摘菜的嬢嬢介绍起自己。
前天才见过,嬢嬢还是给他一张见陌生人的客套表情,一声你好。
由于脑力的节制使用,嬢嬢愈发气质优雅,眼神干净,完全是大家闺秀老了的模样。她现在记得的唯有阿纯,以及每月要给在外地回不来的明儿,眉眉儿写一封信。
总是出差在外地的儿子和孙女,是嬢嬢模糊记忆里唯一不忘的美好童话。
没有监狱,没有囚犯,只有一个总也回不来的“外地”。
陈顺介绍完自己,邓菊英会用温州话补充一句:“小姐,自家人叻。”
嬢嬢跟着点头,不多说什么,也不乱问,阿纯说的她都信,何况这个后生很端正,很体面,很面善呢。
叁不五时,邓菊英必须向她的小姐重新介绍介绍这些年轻人。
从不问记不记得。
记得或不记得不那么要紧。
是一家子,拆也拆不掉。
陈顺先回屋换身衣服,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东西摆放整齐,满屋夕阳光辉,瞧着小而温馨。
他脱下军装挂好,再从内兜拿出邮局取回的信,放到书桌上。
是嬢嬢写给眉眉儿的信。从去年开始,嬢嬢连贴邮票也忘了,邮局几名员工现在和陈顺很熟,每次嬢嬢投递后,他们会把信单独挑出来,转交给他。
陈顺留意到桌面上的加大牛皮纸信封,小蘅中午回来过。
她的书桌从来整洁,唯一一本打开的书是出版社邀请她为面向中学生写的物理科普读物,还只是书样,她在上头做了点增改。
旁边放着陈顺打磨的书柜,柜顶摆有叁张照片。照片里的陈顺没有一张在看镜头,无不望着身边的妻子。
当时相机镜头后的宝路连连叹气。
正中那张正值深秋,银杏叶漫天飞卷,满满一长道金光铺陈的毯,美轮美奂。
照片上的一男一女,定格在最寻常的瞬间,她伸手想接住面前掠过的一叶银杏,他面带笑容,凝望她。
他的爱意写在眼底,平实,浓烈,一生消耗无尽。
照片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摄于高能所对撞厅银杏大道。
陈顺放下军帽,拧开袖扣,一边向外迈步一边往上折迭袖子,准备进入只能容下他一个的小厨房包馄饨。
灿灿两只小手在满水的搪瓷盆里搅弄。
水波倒映天空晚霞,孩子气的小手拨出水波,推动木块雕成的小小乌篷船。陈顺给做的小玩具,杜蘅也有一个,很是精巧。
水波起伏,小乌篷船随之摇曳,形成一副生动隽永,宁静安闲的画。
金辉投进窗户,落在书桌上。
一束狭长明亮,是光走过的漫漫长路,照亮书面“杜蘅 着”叁字,一并照亮军帽大帽檐上的红星,松枝叶环抱金麦穗,齿轮托举天安门。
星芒永恒闪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