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凉介来自长崎。直到七岁那年,他一直都与父母、姐姐一家四口一同住在福田村的老屋。他从小喜欢跟在姐姐身后去唐人屋敷,踩着青石铺成的地面,在石板搭成的台阶之间蹦跳,坐在瓦檐下听吴侬软语。
那些中式腔调对于田中凉介,总是带着一种陌生却致命的吸引。
来回转过无数次后,他已经熟悉此地的街道如同自己的家。
五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田中凉介记得无比清楚。已经很晚了,父母还没有回家,他无法入眠,姐姐便陪着她一同睡在阁楼。
为了打消寂寞,姐姐开始给他讲故事,说在几百年前的七月,伏见城遭到了攻击。当时,城中只有两千余名士兵,来攻击的却有上万人。
年幼的田中凉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逃走?”
那时,姐姐轻声温柔地说:“凉介,这是武士道啊!父亲一定也告诉过你,真正的武士,即使被敌人团团围住,也仍要奋勇厮杀。对不对?”
田中凉介点了点头。
姐姐继续说:“当时,城内的守军很清楚,迎击敌人是一种自杀行为,可是,只要能够牵制敌军,让领主有时间击退敌军,那就是忠义与英勇。”
听了姐姐说的,田中凉介不由捏紧了小拳头:“姐姐,如果是我,我一定也不会逃走。”
——
此时,田中凉介被推入一处阴暗的街巷内。地面上还残留有许多莫名黏腻的黑色液体,恶臭且脏乱。那些液体尽沾染上田中凉介的鞋面,他的烟灰色长衫也未能幸免。
围住他的是四五个江海关内的中籍关员,对于他们的脸,田中凉介都有印象。
其中那个穿了针织衫的,田中凉介甚至记得起他的名字,孙叔黎,是征税科办公处的关员。
“田中先生的兴致是真的不错,”孙叔黎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寿司,用英文开口说话,“买这么多,应该不是你一个人吃吧?”
田中凉介神色冷漠,也用英文回答:“那与你无关,我还有事。”
听见他说的英文,所有的关员都不由自主地笑起来,语调之间满满都是嘲笑与轻慢。
一个道:“怎么会与我们无关?万一你骗了我们征税科的叶微舟怎么办?谁不知道你对她有意思?”
另外一个又道:“她已经嫁人了,你总是抓着她不放,算是什么男人?”
闻此,田中凉介皱起了眉头:“我和叶小姐只是朋友,没有任何别的关系。”
“没有任何别的关系?”一个个头最高的像是喝醉了,他将其他人推开,走到田中凉介的面前,抬手便给了他一记耳光:“谁信你啊?”
耳光的力道极大,田中凉介撑不住侧歪了一下,脸颊瞬间火辣辣地疼痛起来。
其他人都在哈哈大笑,他则紧紧地蹙起了眉毛,死盯着眼前的男人看,保持着沉默以示最高的蔑视。
男人被他盯得更为生气,指着他的鼻子怒骂:“还敢这样看着我?你以为你有什么立场?你们日本人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清楚?”
田中凉介一字一顿道:“那不是我。”
“怎么不是你?你不是日本人?”男人恶狠狠地揪住了他的衣领,“侵占我们土地、杀害我们人民的是日本人,伤害丁先生的也是日本人。你是帮凶!”
孙叔黎道:“田中家与军方有关系,那个叫野泽宗的,不就是你的朋友?你怎么会和这一切都没有关系?田中先生,你以为你可以逃脱所有的关系?”
醉酒的高大男人又要抬手扇田中凉介的脸,田中凉介却及时地举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神情冰冷:“我是我,田中家是田中家。我与野泽君是朋友,并不代表我与丁先生受伤一事有关。”
“还敢嘴硬?”
醉酒的男人愤然,也不再多说,另一只手捏成拳头,朝着田中凉介的肚子猛击了一下。痛感并未使他松开男人的手腕,反而将眉头皱得更紧:“以我发泄愤怒,以暴力发泄愤怒,你们永远也不过是这种层次罢了!”
“还挺会说!坤哥,不和他多说废话,打一顿!”
“就是,为丁先生报仇!”
“让他们日本人知道我们的厉害!”
几位关员也一样恼怒,用上海话交谈了几句,一并向田中凉介涌来。
田中凉介没能挣脱得开,被推倒在地面上。接踵而至的拳脚不留任何情面,田中凉介只能尽量蜷缩起身体,用双手保护头部。像是他曾经在验估科办公处内那一次一样。
疼痛如骤雨一般袭来,他听到那些人说的话。
“都怪这些日本人!日本人就是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