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偷听到父亲与母亲商量,要将我送入宫中为妃。当时承光帝已经五十多岁了,年老且多病,我对家族这样将我献给一个老头子很是不平。承光帝之前,文家历代有女儿入宫为后妃,文家就是妥妥的后族。只是到我这一代,因为年岁差距太大才作罢。我曾天真地以为我躲过这一劫了,没有想到,是我高兴得太早了。”
老太太眯着眼,努力去回想那些光影交织的旧事。
李瑰月则默默不语,体贴地为她续了一杯茶。
“很多人以为生在富贵人家是天大的好事,其实富贵的人尤其怕失去那些优渥的生活,往往使尽全力要保持了这份富贵,他们只见得锦上添花,决计是接受不了变为平凡普通人的。别人家生了女儿或许有些遗憾,文家人却欣喜若狂,因为一个女婴的到来,就意味着或许能换取更长久的富贵荣华!”
老太太哀婉地抿了口茶,李瑰月赶紧上前安抚地轻拍她的背,老太太才舒缓地一笑,继续讲着:“我一气之下,偷偷从家里跑了出来,什么都没带!彼时天下着蒙蒙细雨,我游魂般走在帝都的大街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就在我茫然无措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我。”
文玉楼扭头看到,一大群人挤在一片屋檐子下避雨。雨虽然下得不大,早春料峭春寒,大伙儿还是不想淋湿衣裳,沾染上寒气继而染病就不值当了。
叫上文玉楼的是一位和气的老大娘,她说:“姑娘,天还冷呢,莫淋雨染了寒气,回头生病了!来来来,到我们这躲躲。”
要是从前,文家大小姐肯定不会同这些市井小民、贩夫走卒挤在一起躲雨,她定是宁愿冒雨也要早点回家的。不,从前她出门必然坐轿,根本就不会接触到这些平民百姓。
可就在那时那刻,她突然就羡慕起那些人的平凡安乐,也就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个屋檐子下面。
一位袒胸露肉的大胡子咋咋呼呼道:“你们两个酸秀才咋地,看不起俺胡屠户?躲得那么远,还捂着口鼻。别以为你们多了不起,俺老胡,一个屠户就能难倒你们!看你们还狗眼看人低不?”
旁边众人乐得有热闹看,纷纷起哄道:“老胡,你莫吹。这两位可是读书人,说不定哪天就是举人老爷了,就你还能难倒他们?”
胡屠夫得意一笑,胸脯拍得山响:“就能!各位给做个见证呗,今日老胡就要难倒这些读书人,看他们还有脸嘚瑟不!”
两个长衫读书人拿下掩在口鼻上的手,脸早就涨得通红,口里不服输道:“你个胡屠夫,敢看不起读书人,真是放肆!你来呀,我就不信了,你还能难倒我等二人。”
胡屠夫见众人都双眼晶亮亮看过来,越发来劲儿,吊着粗重的嗓门道:“着啊!胡爷爷就考考你们。你们说——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众人一齐哄笑,纷纷笑骂胡屠夫不厚道,这题太刁钻了。
两个书生互视,脸上都有被堵得哑口无言的休窘。他们知道这题无解,无论说先有鸡或是先有蛋都会被人堵回来,怎么说怎么错!面对众人或戏谑或嘲弄的目光,他们脸涨得就更红了。
一个书生不服气,对他身后的人说:“李兄,我二人自是才疏学浅,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早听闻您的大名,是江南来的才子,不若您替我们教训教训这个不把儒门圣道放在眼里的泼皮!”
好个祸水东引!
文玉楼这才注意到,两个书生后面,还蹲着位年轻人。他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色长衫,背对着众人,正用石子儿不知道在地上刻画着什么。
年轻人听了书生的话,轻笑一声,丢掉手里的小石子,懒洋洋站起身来,面向众人。
文玉楼突然觉得有些眩晕,眼前少年不足二十岁年纪,再普通不过的穿着,可就是让她觉得光华冉冉,如玉在匣。剑眉星目、青衫磊磊的少年拍了拍衣摆上沾的土,笑嘻嘻说:“这有何难,肯定是先有鸡啊!鸡蛋、鸡蛋,不是鸡在前,蛋在后。胡屠夫,你说对不对?”
胡屠夫本是市井小民,并不曾认得几个大字,哪里真能辩驳这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命题,他结结巴巴道:“这……似乎……好像……的确是鸡在前,蛋在后。可……”
他想说既然先有鸡,鸡是哪里来的?还不是蛋孵出来的时候,李姓年轻人抢过话头道:“我相信,这里躲雨的大娘、大婶、大嫂都孵过小鸡吧。孵小鸡时必须由母鸡日夜不停地以它的体温温养着鸡蛋,假以时日,小鸡才能被孵出来。期间稍有差池,就会失败,孵不出小鸡,这样一来,不也就是说是先有鸡,后有蛋的。”
屋檐下的妇人们纷纷点头,附和眼前英俊后生的话,这事儿她们都是经历过,最有发言权:“啊,原来真是先有鸡的!”
“各位,这雨也停了,大家各忙各的去吧,告辞了。”
少年人狡黠一笑,欲走,经过文玉楼身旁时却一愣。
的确,文玉楼与其他人一比,的确显得格格不入——上乘的衣料,精贵的首饰,还有尤其狼狈的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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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文玉楼就在少年的注视下生出几分自卑几分委屈,她期期艾艾后退一步,满眼愁苦地低下了头。
少年收回温煦的目光,只是在跨出去的时候,没头没脑地说:“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
无端地,文玉楼就觉得这话是对她说的,难道少年人看出了她的茫然无措,在开解她?有舍才能有得!她咬着银牙,在阔大的衣袖中暗暗捏紧了粉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