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却暗自想:其实……他是对整个远洋航运业动了心。
这话他不打算马上告诉史尚,怕这个容易晕船的大管事听了以后惊吓过甚,直接掉到海里去。
少时,明远一行人准备从福船上下来,乘小船回归杭州城。
明远正要攀上舷梯,忽听船舱里一阵骚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猛地冲出船舱。几个肤色黝黑的水手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追出船舱。
那男人皮肤白皙,从眉眼看很明显是中华人士,但是他头发胡子都是一团乱。他和身边那些普通水手一样,穿着一条破破烂烂的短裤,裤带是一条半截草绳。他露出的半截身体显得他骨瘦如柴,大约在这船上的卫生和居住环境不佳,他背上还长了好几处疮,有的刚刚痊愈,露出粉红色的皮肉,有一两处还正在淌着脓水。
他甩开身后那些追逐的水手,踉踉跄跄地奔上甲板,第一时间先奔到船舷畔,手扶船舷,双眼死死地盯着水面远处浮现的陆地——杭州附近的清幽山水。
这个男人便扶住船舷,突然发出一阵类似痛哭的惨嚎声:
“啊——”
声音随着风远远地送出去。
明远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心中难免恻然。
“萧郎君,这个人……是船长,在来这里的路上……捡的……”
达伊尔连比带划地翻译船长的介绍。
原来这个男人,是这条福船前来杭州时,路途上遇到救起的。
他当时抱着一片支离破碎的船板上,在海上飘浮。被救上来时,几乎已经完全失去意识。
福船上的船员们很谨慎地给他喂了一点水和食物,想要与他交流,无奈语言不通。他们也只能任由他在船舱里休息将养。
但后来福船上的人都渐渐看出来了,这个男人应当是受了刺激,神智不清,平时除了维持生存的吃喝之外,他也极少与人交流。即便到了杭州,福船泊在这里已有四五天,他还没有流露出半点想要上岸的意思,甚至没有出过船舱。
明远一行人到此,不知是不是让这人听见了熟悉的汉语,触动了心神,才会从船舱里冲了出来——
“船长,达伊尔,我来试试……”
他慢慢靠近那名抱着船舷,望着远处杭州湾的天际线痛哭的男人,轻声问:“这位兄台,您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该怎么称呼你?”
显然那人听见汉语是有所触动的,他慢慢回过头,望向明远,眼神很凶狠——
在那一刻,史尚吓了一跳,生怕此人突然跳起来伤害明远,焦急之际一偏头,看见种师中紧紧地握着小拳头,早已在戒备。
此人却膝盖一软,慢慢地瘫坐明远面前,双手深深地扎进他那头乱发里,用力拽着发根……
“在下……戴朋兴……钱塘人氏……”
他像是挤牙膏一般从牙缝里挤出这些信息,语气痛苦,似乎说出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在自己心上划了一刀似的。
“好!”
明远点点头,道:“戴郎君,你随我等回杭州城吧!”
“史尚,帮我记一下,下船后,把这位戴郎君几天来在船上的吃穿用度也一起算在那本《航海书》的价钱里,支付给船长。再送他一份谢礼吧!”
“肯在海上对陌生人施以援手的人,应当得到奖励。”
听完达伊尔的通译,那船长紧绷着的脸顿时完全放松,仿佛一切要求都得到了满足,甚至主动扶起戴朋兴,想要送他下船。
“戴兄,一切都等你站上故乡的土地之后再说吧。”
明远说得轻描淡写,看似对这戴朋兴并不在意,只是随手从夷人的上商船上捞了一个人出来而已。事实上明远只觉得自己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被戴朋兴眼里那一层深切的绝望刺得有点痛了,仿佛看到了过去某个时刻的自己。
“史尚,带上这人。我们回杭州城去。”
明远怀中揣着淘来的“航海书”,牵着种师中,带着史尚和达伊尔,还饶了一个戴朋兴,一行人从福船上攀下,乘坐来时的小船,回杭州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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