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联乔拄着拐杖,一直笑眯眯地看着。
向斐然最后带着他去了植物园。褪去了那些震人长串的头衔、身份,他也只是个普通的老人,满头白发,腿还瘸了,管是撤侨中被流弹击中还是楼梯上摔的,都是瘸了。
看花看草,听向斐然亲口讲解,很有兴味。看到故人们栽的树,抬起青筋浮肿的手摩挲着树干许久,说这是我的老首长种的。栽下去时,“这么点小苗苗,”他手压着比划了一下,“现在这么高了。”黑白的相片中,他拘手站在一旁,已是很多年后儒雅带笑的味道,但有分稚气。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不知道是谁看到了,认出来了,又汇报了上去。过了会儿,植物所的领导赶了过来,又陪着他逛了半圈园子。夕阳太好,向联乔听着讲解,在轮椅上昏昏欲睡。
晚饭也在外面吃。助理订了向联乔钟爱了一辈子的老牌酒楼,酒楼的东家特意候在这里,敬酒数杯,说喜庆话,夸向联乔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其实哪有呢,回程时,在副驾驶打盹不醒,已然累极。
回到向宅,一屋子的工人都迎着,哄小孩似的,问向大使今天在外面玩得开不开心。向联乔是有点倔脾气的,怠成这样,还要回书房写两笔字,说欠着学生专著的出版前言没交差。
直孜孜不倦地写了一个小时,至十点,命助理推他下楼。向斐然在他妈妈栽的那棵相思树下,没做什么,单纯站着。
向联乔腿上还盖着他那年送给他的骆马毛的毯子,叫了向斐然一声,要他再陪他说说话。
“你和明宝,什么打算呢?”
助理已经退下了,草丛里蟋蟀鸣叫,长长短短,让夜更静。
向斐然没回答,向联乔代他说出口:“没结果的事,不如算了。”
向斐然瞳底一震,依然没出声。
“商家有商家的难,当商家的孩子,也有他们的难处。有的事,不是天命难违,而是世情如是,你应该懂。相处过一场,对得起彼此就够了,你要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人连相爱也是奢侈。”
向联乔误会了,想岔了,以为被门第、家世、政商有别所束缚住的徒劳无望的,是他的孙子。
向斐然扶着他轮椅的两手用力到泛出青白:“我知道,我会分手的。”
听到他这样说,向联乔也无法感到欣慰,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垂脸默然片刻:“早知如此,当年不该答应商伯英,让他的小孙女过来度假的……”
叹息的尾音还没散尽,便听到头顶一道慌乱但斩钉截铁的声音:“不要。”
向联乔身体一僵。
他头顶那道声音似乎是咬着牙的,从齿关里、从屏成一线的窒息中哑出来。
“就算再来一次……我也想见她。”
向联乔静了片刻,摇了摇头。
“爷爷有一些也很不错的女孩子要介绍给你,等你分手后,你见一见无妨的,万一有彼此投缘的呢?人这一生,绝不止一段缘分。”
“不见。”
向联乔一愣:“不要犟,斐然,本来这件事应该在两三年前就开始的,我的老战友里,孩子像你这么大的,早就成家立业。你又不是贪玩的人,要是——”
向斐然蹲下身,牵过他叠在拐杖上的双手,“爷爷。”
他原本想瞒他一辈子的,但今天向联乔带他看了他为他准备的一切,宛如交代后事。他不能让他放不下心地走。是的,告诉他不婚主义,他也不会放下心,但至少不是悬而未决。至少他求真了一辈子,跟谎言斡旋了一辈子,走的时候是带着真话的——
向斐然不避不闪地看着他的双眼:“我已经决定了,这辈子都不会结婚。”
向联乔一愕,震怒中牵动气管,咳嗽起来:“你只谈了个女朋友没谈成,不是看电影把脑子看坏了!”
“我不想结婚,即使那个人是商明宝。”
向联乔的咳嗽、怒声都卡在了胸腔里,脸色慢慢地涨至通红,从来都很清明睿智的双眼,忽然间随着眼泪浑浊起来:“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