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混乱的年代,战火硝烟的味道还弥漫在这片土地没有消散的时候,新的硝烟正在以另一种形式朝着疲倦的人们卷来。
柳摇春认得字,在报纸上看到了内战胜利的消息,加粗的字体写着这是人民的胜利。
他对政治、战争一切都迟钝得很,日本人来了,他就跟大部分人一样偏安一隅,日复一日过着陈旧的日子,偶尔从报纸上得知一些关于战争的消息。
但这一切对他来说一直都是遥远的,就连傅淮生说要去北平,他也想象不出那是一种怎么样的场面。
他就该是在戏台子上唱着一场又一场的戏,让那些华丽绮艳的唱词、柔婉缠绵的调子给予台下听众们片刻如梦的欢愉。
他是一个织梦人,为他,为其他和他一样逃避现实的人织着一场温柔安静的梦。梦里没有离别、战争,没有冷眼,有的只是和和满满的美好结局。
现在,他只知道傅淮生在的那一个党派败了,报纸上写反动派们仓皇逃窜,傅淮生应该也是‘逃窜’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从这时候起,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等待都是白费了。
班主也说,让他以后不要提傅淮生,省的给戏班子招来麻烦,还说,以后不能再唱这些旧糟粕的戏了,要换新的。
柳摇春问他什么是新的戏,班主说,从今天起要改唱样板戏了。
他不会唱样板戏,他只唱会杨柳岸、晓风残月,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却唱不来‘真金哪怕烈火炼,要我低头难上难’。
作为学了十几年戏的曾经的当家头牌,他骨子里还是高傲的,认为那些戏上不了台面,扯着嗓子喊,没一分美感。
戏班子里有年轻人会唱样板戏,立刻成了当家头牌,柳摇春看见那个顶替他位置唱贵妃醉酒的原来的头牌在角落黯然失神。
风水混流转,当日他讽刺柳摇春嗓子不行了没名气了的时候,估计也未曾想到自己也会落到这步田地,还那么快。
柳摇春被冷落很久了,都不怎么在意了。只是以前还能上台做配,有个几句唱词,现在却是真的成了闲散人员了。
他除了唱戏什么都不会。该唱的戏不会,不该唱的戏却样样精。
他的人生全是白费,到头来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傅淮生没有消息,所有人都害怕他会给柳摇春写信,被人举报了戏班子。但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么严峻的形势下,海岸的另一边一点音讯都没有,连根羽毛都难以落到这里。
恍恍惚惚又过了几年,柳摇春更沉默了,时常一天都不说一句话。他现在用不着上台唱戏,只是在后台为唱样板戏的台柱子递水和毛巾。
台前传来了样板戏的声音和雷鸣般的掌声,柳摇春正在后台发愣的时候,忽然听到台前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人怒斥,有人尖叫、哭泣,还有桌椅板凳倒下、瓷器被砸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
顾绥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袍,边边角角有一两块补丁,看起来清苦窘迫,之前高傲精致的模样一丝都没有了。
化妆师特意给他补了粉,弄成面色苍白的模样,眼下画着淡淡的乌青,嘴角疲倦地微微下垂。
王昀看到他从化妆间走来,点了点头,挥手让他到自己身前来,道,“顾绥,你来看。”
他面前的监视器里回放的是前几天顾绥拍摄的戏份。
画面中的柳摇春脸上黑一块白一块,仓皇局促地看着闯进他房间里的那些人们,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紧紧地握在一起。
那些人嘴中说的话污秽至极,但却恍若是正义化身,看向柳摇春的目光满是轻蔑和不屑。从他们的话里,柳摇春知道了,他是被人举报了,有人说他是同性恋,所以,他理应没有权利反抗这些正义的使者。
因为,他们是来帮助他改造的。
那些人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掀倒桌椅,砸碎茶盏水壶,打开柳摇春房间里那几个大木箱,撕裂里面的绸和布。
箱子里的樟脑球被丢出来,不知道被谁踩到,淡淡的樟脑的陈旧气息在屋子里弥漫。
光线从窗户里折射出一线,照在这满是狼藉和喧嚣的屋子里,灰尘在光柱里旋转着跳舞。
柳摇春局促地站在那里,像是一个不相关的人。那些旧时代的华贵的戏袍绣满了牡丹和凤鸟,色泽鲜艳的丝线在阳光下闪着奇特瑰丽的光芒,却被一把锋利的剪刀无情地剪断。
牡丹花残,凤鸟断首,那些登台献唱,穿着华丽戏袍唱着贵妃醉酒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柳摇春一直都低着头,不曾言语,耳边的吵闹和责骂他都沉默着接受,像是被剪断了羽翼的燕子。
“哟,这东西藏得倒严实。是什么?”
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忽然走到橱柜旁,踮着脚把最上面的小木头箱子给拿了出来,打开,里面闪耀的清光让他惊讶地出声。
柳摇春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朝那边看去,看到那箱子里是一套崭新的水钻头面。
那是他第一次见傅淮生的时候,傅淮生送的一套头面。
当时戏班子轰动了好久,那时候水钻还是稀罕物件,班主跟他说那样一套华贵复杂的水钻头面连最火的伶人也难以凑齐一套。而傅司令竟然出手那么大方,直接就是送一套,对他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了,要他快点从了傅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