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待烤制这种烹饪方式?
原始,野蛮,滋滋喷香,能够勾起人源自本性的欲望。它清除掉生食可能残余的毒素,也生成焦糊的致癌物质。
我不想讨论它的过多事情,一言以蔽之,烧烤是文明的一种活化石。就像秃顶的学者拿着放大镜在动物园里对着熊猫左看右看一样,过于深入地剖析本身是一件不识风情的事,对于这些历史悠久而保留着原本面目的东西来说。这种时候,我宁愿蒙蔽双眼,故作痴愚,虔诚地感受这件事物。
嗯,我爱极了烧烤。
我的肠胃很差,它给我带来过不少痛苦,但是我的嘴很馋,它满足了我。
“篝火晚会,我听说这里有这个活动,才选择来这个海滩的。”
太阳已经落下,几个工作人员在海滩上支起烧烤架与篝火。明显感觉到游客的数量增加了,大概都是冲着这项活动而来的。
“因为是淡季,规模很小,在旺季的时候会摆不止一个篝火。因为价格算在夜间门票里,不论如何都会组织一下的。”
良音拉着柠海的手腕,在未点燃的篝火旁找了个位置坐下。
天边的红色余晖愈发黯淡下去,一个只穿着宽大沙滩裤的瘦削男人提着燃烧的火把走来,围成一圈的人们为他让出一个口子,他在人群的中央,垂下手,仿若带来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将那火把上躁动不安的火苗送往那堆肃穆等待的柴薪之中。
尘世的火焰升起,奔向天空。
人群不约而同地爆发出欢呼与掌声。
西方的海洋沉寂下去,与天融为一体,而东方的人们,面庞被火光映照得柔和而美丽。
柠海不由自主地也鼓起了掌,她感到心中的激荡,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一种无法言说的欢乐令她一时间也忘记自我。
人们欢笑着,穿着性感成熟的泳装,看向彼此的眼神却如同孩子一样,在这样的时刻,人与人是可以互相理解的,是可以抛弃一切执着和痴迷,化为天使的。
柠海不经意间看向良音,或许也是她心中的好奇作祟,想要看到良音的反应。
然而,良音只是微笑着,火焰的光芒在她的眼中摇晃,面向火焰的那一半身体平静着,剩下的一半身体仿佛埋进黑暗中。
那个表情,像是将死之人临终的平静,被剥夺理性者一刹那的回光返照,或是月圆之夜看向泥土的狼人。
她平时就是会疯疯癫癫的人,但到了大家都疯狂的时候,她却收敛起来。
那双看向世人的眼睛,散发着神性,她现在宛若上帝,高大的灵魂,寄居在小小的身躯里。
柠海感到畏惧,不是因为看到这样的良音,而是因为看着良音的自己,她意识到自己心中剧烈的震动。她不敢再多看一眼,她移不开一点视线,那抹若有若无的慈爱,令她心生侥幸。很短暂的瞬息,于她而言很久远。
“哦对了,虽然参加晚会是免费的,但是烧烤是要自己掏钱买的。”
烤架上已经摆好了一整排的生鲜,在果木的熏烤下滋滋作响,香味勾住了每个人的魂魄。
这边的消费模式是有什么卖什么,客人不能点单,有需要就到烤架边,烤好的想要什么拿什么,拿走付钱就行。
柠海要了两串秋刀鱼和别的一些烤串,良音没有拿海鲜和鱼类,她嫌吃起来太麻烦,而且她平时本就不爱吃,当然,是柠海结的帐。
“难得吃一次这种烧烤,你不吃海鲜吗?”柠海一边小口啃着难对付的鱿鱼一边问道。
“不爱吃。”良音一口就咬掉苕皮的一半,嘴里咀嚼着含混不清地回答道,“我喜欢吃深加工食品。”
柠海不再多说什么。
实际上,良音更多的是嫌吃鱼太过麻烦。
在良音的记忆中,有那么一段不怎么重要却特别深刻的经历。当时她上幼儿园大班,某天晚上的晚饭,父母没有专门给挑食的良音准备她爱吃的菜,或许是因为他们当时处于事业上升期工作繁忙,或许他们本就不怎么关注良音。小良音在餐桌上无从下手,她唯一觉得看上去能吃的是一道红烧菜品,主要成分是一种她没见过的鱼。她学着父母和哥哥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夹鱼肉,期望着把饭下完,因为当时的她只知道,吃不完饭就是不好好吃饭,不好好吃饭就要被指责。她现在还记得,那种鱼是长条状的,腥气重,刺又小又多,但当时的小良音,虽然也感觉到总有什么东西刺痛着口腔,却还是配着饭痛苦地咽了下去。到最后,父母的饭碗旁吐满了鱼刺,而她没有。那天,家里没有一个人发现她吃进去了不知多少根鱼刺,所幸鱼刺没有卡在她喉咙里。从那天以后,良音没有再主动吃过长条状的鱼类,不管是秋刀鱼、带鱼还是鳗鱼,因为记忆中那条不知名的鱼。
另外,良音是相当追求“优雅地用餐”的,这种习性特别像一些顶级的猫科猎食者,或者是绵羊。良音不喜欢在吃饭时弄脏包括手在内的任何身体部位,不喜欢徒手抓取食物,不喜欢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不喜欢任何需要吐出残渣的食物,不喜欢在非餐厅的任何一个公共场合吃东西……许许多多繁杂而无意义的偏好,挑剔又形式主义,就像是为了彰显自己的优越而故作矫情,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于良音的父亲早年对良音的教育,虽然良音已经和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了,但她自己也明白,有些从那个人那里受到的教化固定在了她的性格里。有些时候,她也会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一个很无聊的人,但每次想到最后,她都觉得,自己还是良音。
卖得差不多时,烧烤售卖处又搬来了几箱啤酒,天南海北不相识的人们,共同举起仅此一时的酒杯。喧闹着,放声歌唱的,博得满堂彩,与篝火一同热烈。
“我不建议你喝哦。”良音带着神秘古怪的微笑对柠海说。
“小孩子也不准喝。”柠海用食指戳了戳良音软乎乎的脸。良音突然朝柠海的食指咬过去,被柠海灵巧地躲开了,良音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嘶……”良音倒在沙滩上发出悲鸣。
“哼哼。”柠海得意地拍了拍良音的头,她刚才驯服了顽劣狡猾的小兽。
不经意间,抬头望向天空,虽然在如今的年代已经不再有横贯夜空的银河,但这片南国的繁星亦不输璀璨。
那么的不真实,虚浮着,仿佛寄生于灿烂的夏花。
她感觉到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爬上了自己的腿,是傻笑着的良音,没有那副圣人的模样,单纯而不怀好意地笑着。
恍然间觉得自己还是柠海,告别苛刻的渺小,褪去无所依傍的黑色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