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迎清像刚溺过水。程越生用她的起泡网往身上打泡沫,粗鲁地搓红肌肉,甩甩湿漉漉的短发,掐着她的下颌亲了口,围着浴巾出去了。顾迎清仍然失神,慢吞吞收拾完自己,穿好衣服。看着掉在地上的两个铝箔包装,她愣了会儿,捡起来狠狠扔进垃圾桶,收口,换垃圾袋。卧室里关了灯,光线昏蒙,只有浴室的灯光,辐射出小片光源。兖兖早已睡熟,没看见他人。她怕吵醒孩子,拿了吹风机到外面的卫生间吹头发。走廊的灯熄灭了,应该是他随手关的。客厅的主灯也已经关上,只亮着角落一盏落地台灯。她隐约看见他半个身体靠在之前他坐的位子。程越生赤裸的身体外,就套了件他穿来的那件大衣。歪歪靠着沙发翻着手上的相册。刚才完事后,他看了眼儿子,发现床头柜上搁着本封皮黄旧的格林童话。他想起来时看见开着的那间杂物室,紧跟着出了卧室。在顾中敏的画架对面的斗柜橱窗里发现了这些东西。三本厚厚的相册,用小盒子收纳好的内存卡,以及几个摄影工具。全都是索尼的。有台CCD—SC7,是索尼最早期的便携式摄像机,另一台是十几年前的。还有两台该品牌不同时期的单反。连充电电源都还在,甚至保留了早期给独立锂电池充电的万能充。程越生发梢尚未干透。一本相册是顾迎清父母的,翻到最后发现上面标注了年份,她那时候还没出生。于是直接另开一本。显然这一本是顾迎清的专属相册,第一页就是她的出生照,还是个红彤彤的婴儿时,就可以看出长眼型和翘鼻。一本厚壳相册,每页都贴满了照片,从头到尾,程越生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家里就她一个孩子,她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几乎全家的宠爱都在她身上,父母带着她四处旅行记录,培养兴趣。不止画画,小顾跳舞游泳有涉猎,钢琴和古筝看起来也弹得有模有样的。她小时候挺爱笑,外放的,甜美的皆有。当然也有哭的,瘪嘴委屈的,放声嚎啕的,红着眼睛无声掉泪时,能看见现在的影子。这一切停止在她十六岁的时候。翻完这些,程越生拿起那台古老的摄影机,也不知还能不能开机。结果插上电源,自动开机。里面有未取出来的内存卡,他点开一个视频。小女孩穿着舞蹈服,头发梳成大光明,但依旧漂亮,哭起来我见犹怜。她哭哭啼啼地被她母亲抱着,画外音来自顾从映:“清清,为什么哭?”小顾一扭头将脸埋进妈妈的颈窝,“别拍我……”大概也就六七岁。“清清不喜欢跳舞?”她母亲无奈,怜爱抚着女儿的背:“拉筋太痛了。”“哎哟,那就不跳了吧?喜欢画画的话,以后就专注画画……”温元箐一下子不满意,“为什么?凭什么呀?她身体条件这么好……”“清清不喜欢……”“一开始都这样。”后来俩大人说不通,开始拌嘴差点吵起来,小顾生气地大哭一声打断他们,夫妻俩同时噤声。程越生看得笑起来。外面卫生间里吹风机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的。顾迎清回了卧室,本来想睡,但又是那种熟悉的感觉,疲惫但无法入睡,想天亮后再说,又总想去外面看看他在搞什么名堂。翻来覆去好久,才披了睡袍起身。这套房子是动静分离结构,她站在客厅与走廊交接处,身形半隐在晦暗中。这下才看清,他在看的是她的相册,连那几个古老的相机都翻了出来。那个小柜子装的都是她小时候的东西,兖兖前几天刚来的时候到处翻箱倒柜,她才看到这些被尘封许久的旧物。当初爷爷奶奶卖掉南江的别墅后,很多东西有纪念意义,舍不得扔,一部分放在了养老院小楼的杂物间,一部分放在城区的家中。其中就有顾迎清小时候的东西,包括她以前看的童话书,古早游戏机和卡带。顾迎清走出去,他撩起眼皮看她一眼,眼中还有笑意,“你不睡?”顾迎清抱着胸,抿了抿唇,敛眉说:“你明早带兖兖回南江吧。”他不声不响,但脸色变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我什么意思,明明都跟你做了。”顾迎清替他说了心里话。“不然呢?”他声线沉下来。“跟你做是因为我有些日子没做,身体有生理反应,如果你不撩拨我,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程越生呵地一笑:“又来?”顾迎清嘲问:“是啊,你带着套来找我,你又来这套?”程越生不吭声,转开视线。顾迎清说:“不是说发生任何矛盾,只要你示好了,然后再勾着我做一次,就能揭过。你的性格和自尊心不允许你低头……”他将DV机放到边几上,啪地合上相册,打断问:“你想我怎样低头?”顾迎清愣了一下,“我没有让你低头的意思……”程越生紧逼:“那你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想让我按照你的方式迎合你?你这跟我用我的方式强求你,挽回你,有什么差别?”“你不要诡辩!”顾迎清被他的话激怒,语气激动起来,说完又收了收声,“是啊,你低头,你示好,你说sorry,说对不起,从来是都是因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觉得既然我需要你这么做,那你就做咯。”顾迎清受不了跟他吵这些,“算了,没什么再说这些的必要。你说得对,我没要勉强你,非要让你变成另一种人。但我也受不了,你每次的所作所为就像……”程越生沉默地盯着她。顾迎清别开眼,抚平情绪,说:“就像养了只阿猫阿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人宠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不过是因为抱着撸它的力道重了些,就被反咬了一口。他觉得十分受伤,恼羞成怒,这养不熟的玩意儿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你才分得清大小王。于是忍着想要给它顺毛的冲动,故意态度疏冷,把所有的宠溺和偏爱暂时收回,以为它就会主动低头,讨好服软。”顾迎清也知道,没有人能拒绝主动蹭进手心的猫猫头。当然,这只是类比。她不是猫,程越生对她的感情也没这么简单低廉到可以一言概之。人之所以是高级动物,就是因为情感和人性的复杂。他们只是在原本就地位不相等的两性关系中,因为那些隐瞒、无法磨灭的伤害,和行事风格的差异,使得感情的天平倾斜得越来越厉害。而感情越深,伤害带来的后劲越大,越是意难平。她静静说:“我前几个晚上跟兖兖讲睡前故事,格林童话里面的‘灰姑娘’和‘白雪公主’之类的。”程之兖不爱听这些,书也是从那张斗柜里翻出来的。“兖兖不理解,为什么每个故事最后只写了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就结束了,在一起之后呢?我说结婚,生了小孩子。他又问然后呢?我说王子继位成为国王,公主成为皇后。他疑惑说,感觉故事又循环了。“要是皇后早早死了,留下孩子,国王给孩子娶后妈。又或者国王受奸人挑拨,和真爱分离,家破人亡,留下小公主独自打怪,最后被王子拯救。毕竟公主的父母们,之前也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也很幸福,就像书里的王子和公主。所以,王子也可能变成没用的坏国王,公主虽然被拯救了,最后说不定也生病早死。感觉公主一直好倒霉。”顾迎清既对他的逻辑吃惊,又感慨他还不懂现实世界的残酷。她说:“事实上,王子和公主并不是冲破禁锢,走出困境,结了婚,人生就幸福得能一眼望到头。他们的经历只是人生的冰山一角。人的一辈子,过了一关还有一关。哪怕是进入婚姻,还有可能出轨和离婚。人性之复杂,日夜相对中难免会有性格和观念的碰撞,感情深的可以携手进退,感情消散的就只剩疲惫和厌倦。尤其是,王子和公主因为一起经历过磨难,所以觉得刻骨铭心,可是他们抵挡不了漫漫人生。而且感情越深,计较得会越多。会在乎王子有没有其他婚约,计较他的过去,常日以往,男的也可能也发现性格不和,感情变得食之无味丢之可惜……”后面一句话,顾迎清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准备才说出来:“我跟你经历过一些事情,就不一定非要强扭在一起。”“我偏要扭呢?”程越生沉默良久,忽然说了这么一句。顾迎清也不知道她说了这么多,他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于是她干脆道:“我又要让自己忘记你伤害过我的事,又要迎合你,让我感觉很疲惫,我们各自都有重要的事要做……”“你天亮就走,”她抹抹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眼泪,“我们今后最好不要共处一室,你也不要释放一些正常社交之外的情感信号,给我增加忘记你的难度。”程越生忽地起身,立在她面前,无情无绪地笑说:“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既然如此,你也别装了,多深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