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忧不理解青青的选择,却也不敢就此离开,这两人行踪飘忽,神出鬼没,他好容易找到人,若是轻易放他们离开,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青青虽说要护送爹娘归乡,可赵无忧却看不出她对赵氏有半分向往,甚至因当年赵戬被逐之事,心存不满,她又不是那等愚孝之人,加上孙奕之在一旁撺掇,说不得便会悄无声地安葬了赵戬夫妇的骨灰,就此远离。
赵无忧自幼便被送去楚国为间,性格坚韧,行事更是但求结果,不问过程,自然不若本家那些兄弟那般拘泥于礼,一听青青坚持要随孙奕之护送孔丘回鲁,果断放下晋使的面子,也要跟他们一起去拜访孔丘,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态,偏生言辞恳切,情义殷殷,让两人打不得骂不得,只好任由他一路同行。
先前孙奕之为了确保孔丘的安全,借故让老师去了蘧瑗府上。蘧瑗年事已高,如今虽不为官,但蘧家乃是卫国有名的世家,以君子之风著称于世,就算是卫王辄和南子夫人,对他也礼敬三分,轻易不敢让人冒犯侵扰于他。
孔丘与蘧瑗相交数十载,在卫国这些年里,也曾在蘧府设帐授徒,蘧府子弟中,有不少都曾听过他讲授周礼之道,他在蘧府的日子,比困守于南山别院不知要好多少。
只是先前孙奕之被困于地宫之中,孔丘和蘧瑗也着急不已,派人在卫王宫中一直等着消息,孙奕之一回宫,就先让人回去送信,见过卫王之后,便领着青青去蘧府拜访。
鲁国的使臣已到了帝丘,冉有说服了季孙肥之后,本来自告奋勇,要亲自来迎回孔师,然夫差原本要班师回国,忽然听闻卫王宫中出现颛顼玄宫之门,又按兵不动,派人随鲁使赴卫,这五万吴国大军留在鲁地,冉有身为领兵大将,自然不敢擅离职守,只得另派人来,又修书告罪了一番,生怕失礼于孔师。
吴国派来的使臣,正是吴军三路大将之一的展如。
若论起来,此人还是孙奕之的叔辈。当年曾与孙武长子孙衡同为王子侍读,师从伍子胥。只是孙衡早年从军,一直追随孙武身边,后来战死沙场,只留下孙奕之这一支独苗,吴国世家之中,人丁单薄之最,也非孙家莫属了。
而展如本出身平民,与夫差同学之际,便为至交,后来夫差继位为王,他也一直全力相助。此人文武双全,乃是伍子胥最得意的门生,然而当夫差忌惮伍子胥之权,以通齐卖国之名逼其自尽之时,展如闭门不出,以忠孝不得两全之故,回避此事,只是在伍子胥死后,为其全家安葬,在坟前痛哭一场,断了这份师徒之情。
夫差肯用他为伐齐大将,自是对他信任有加,艾陵之战中,胥门巢和王子姑曹都有伤在身,先行领兵回国,唯有展如一直跟在夫差身边,此番得知孙奕之出现在卫国,与颛顼玄宫之事有关,便带着夫差密令亲自前来,连卫王都不曾拜访,便直接上蘧府先拜访了孔丘,寻了个借口,便住在蘧府守株待兔,终于等到了孙奕之送上门来。
孙奕之只知道吴国有人跟着鲁使一同前来,却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展大将军,在蘧府正厅中一眼看到这位“故人”之时,差点就打算转头走人,还是鲁使樊迟一把将他拉住,生生将他拖回了厅中。
孔丘正与蘧瑗说话,见此情形,不禁皱眉问道:“你们在做什么?拉拉扯扯,如此失礼,还不向蘧老告罪?”
孙奕之无奈地挣开樊迟的手,拱手向蘧瑗和孔丘行了一礼,说道:“奕之失礼,望蘧老见谅。只因府上贵客在座,奕之身为吴国罪臣,只怕会累及蘧老清誉,就此告辞!”说罢,又转向孔丘说道:“弟子先行告退,待老师定下行程,派人告知弟子便可。”
孔丘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一旁的展如,抚了抚颌下长髯,说道:“怕什么,伯玉都让你进来了,还能怕你这点小事?展大将军说是有事找你,已经在此等了你两日,你们若要动手,就到外面去,莫要弄坏了伯玉家中的东西。”
蘧瑗闻言一笑,温和地说道:“无妨无妨,展将军和小孙将军都非鲁莽之士,自然知道分寸,仲尼兄多虑了。”
“是晚辈失礼,未曾言明来意,让贤侄多有误会,还请二位恕罪。”
他这样一说,展如自然不敢再托大下去,他虽然也算得上是孙奕之的长辈,但在孔丘与蘧瑗面前,也是个小辈,若不是为了见孙奕之一面,他也不会如此死皮赖脸地待在人家府上,哪里会当着这两位大贤的面闹出事来,急忙解释道:“奕之,大王已然知晓你在鲁国所为,艾陵之胜亦有你的功劳,大王宽宏大量,已答应赦免你,你不若随我一同回去吧!”
“赦免?”
孙奕之在艾陵之战出手设计齐国,为得是报自己和青青的家仇,更何况吴国将士昔日都是他的同僚,就算对夫差有再多不满,他也不愿自己同胞的性命因为夫差的雄心而葬送在异国他乡。饶是如此,吴军此役也有五万余人身死异乡,他对夫差的雄心和霸业更是心灰意冷,本就不打算回去,这会儿忽然听得展如说夫差居然赦免了自己,不禁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荒唐之感。
若是他人,能够得到如此赦令,只怕已是感动得涕泪横流,立刻回转拜谢君恩,哪怕以后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透露自己消息的,怕是鲁国的那几位师兄了。
他们的一番好意,出于忠君之心,不忍见他流亡异国,埋没了一身本事,才借机告知夫差,哪怕身负冤屈,他还在为吴国奔走,竭力帮着吴国在艾陵之战中占尽先机,若非他的布局算计,齐国三军十万余人,曾显赫一时称霸中原,又岂能如此轻易地被葬送在艾陵之地。
先前孙武和孙奕之都是站在伍子胥一边,竭力阻止夫差助鲁伐齐,夫差雄心勃勃,一心想要效法齐桓公和晋文公,称霸天下,为诸侯会盟之主,哪里愿受此掣肘,正因为如此,他才坐视孙家被灭而不管,才借伍子胥与齐国交往而逼其自尽,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为了今日之胜。
先前他对孙奕之恨之入骨,是因为他居然放着自己赐予的高官厚禄不要,去帮着伍子胥那个老匹夫,还应下他那等诛心之语,什么叫将他双目剜出置于城门,终会看到吴国被灭之日。他就非要赌上这口气,北伐齐国,让那老匹夫好生看着,看着他是如何称霸天下,让吴国成为诸侯之首。
他原本安抚孙奕之,就是想继续用他,孙武已逝,孙奕之便是孙家在军中最有影响之人,以他的武功才干,必然会成为他手中一把利剑,可没想到,这把剑还没砍刀别人,就先反噬了自己。
救走了伍家的余孽不说,此人居然胆大包天地闯入王宫,挟持太子友,从数千禁卫中全身而退,简直是夫差平生所受之耻中最让他戳心的一桩。可如今在鲁国听冉有等人旁敲侧击地说起孙奕之在艾陵之战中的谋划,夫差忽然又觉得心气舒服了许多。
不论如何,孙奕之肯在这个时候出手相助,显然是在向他示好,曲意致歉,他身为一国之君,自然有容人之量,对这等才华出众却又桀骜不训的年轻人,亦可谅解几分。
展如和王子姑曹昔日都与孙家交好,看夫差的口风有所松动,自是帮着说尽好话,都当孙奕之此举是为了将功赎罪,纵使身在异国,心仍是向着吴国。毕竟当初他救下伍封兄妹,是出于一番义气,后来贸然闯宫挟持太子,也是年轻气盛之故,如今既已放下昔日恩怨,为吴国出力,大王也当看在孙家三代忠君卫国,牺牲无数子弟的份上,允他重回吴国,再入军中,才算是真的将功赎罪,也能显示大王的容人之心,宽宏之度。
在他们的一番逢迎吹捧和苦口相劝之下,夫差总算是点了头,勉强答应赦免孙奕之的叛逆之罪,准他回军效力,但只能从最低级的校官做起,日后再有军功,也要先抵了昔日之罪,看他的表现,再议升迁奖赏。
展如自觉为这封赦令出力不少,也能稍减他坐视伍家被灭的愧疚之心,主动前来告知孙奕之,生怕他再避而不见,才在蘧府赖了几日,如今总算能完成任务,心中松了口气之余,无限欢喜,忍不住笑道:“昔日我与你阿爹在军中同行同住,跟大将军也学了不少,以后你在我营中,我定然会照拂于你……”
“多谢展将军好意,奕之心领了。”
孙奕之见他如此热情,却是嗤笑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还请展将军代为转告大王,大王愿赦免奕之,这等心胸奕之自是佩服。只是奕之要为祖父守孝,更要为清风山庄八百余口人报仇,尚不能重回军中,报效大王。”他顿了顿,接着又说道:“还有,艾陵之事,展将军误会了,我并非为吴国出力,我为的,是我孙家冤死的八百人,此乃家仇,无关其他。”
轻飘飘一句话,将自己所有功劳全部抹煞,一句家仇,却冷冷的让展如一颗心都如同堕入冰窟之中。
家仇,这结仇的还不止齐国一家,连一国之君都不放在眼里的,普天之下,只怕也只有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