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王朝平德四十七年,夏。
夜色如墨,落雨滂沱。
大宁的咸阳城已在夜色中沉沉入睡。从三七巷到四九斜街的整片街巷中,万家皆无灯火,路上亦无行人走动。没了白日的笙歌鼎沸,街上一片死寂,只听得打在破败招牌铺子上的雨声,如雷轰鸣。
青石街道上的雨水已积了半寸高,顾扶风的双膝浸泡在水中,剧烈地喘息。
他还保持着最后一击时的姿态,右手握着剑柄向前攻击,左手紧紧扣住刺入自己胸膛的剑。
血腥味充斥在口鼻中,每喘息一下,都感到胸口的扩张,带来痉挛的剧痛。
剑捅入的地方,离心脏太近了。
近到他每呼吸一次,都感到尖利的刃,牵动着虚弱的心跳。
右手骤然脱力,长剑坠地。
雨声吞没了金属声,带起波光粼粼,在他身侧晕开大片大片的血花。。
他屏气敛息,身体僵立,半分不敢再动。
隔着雨雾,顾扶风眯起眼,看向眼前倒地的人。
那人身着一袭玄色衣衫,腰间挂着一面云纹铜牌,刻着一个小小的“嵘”字。
这铜牌他无比熟悉。
因为曾经,他的腰间也挂着同样一枚铜牌。
他曾在无数个夜晚,暗暗抚摸着那铜牌的每一个边角,每一寸花纹,和上面的每一个字。
那时,他以为荣耀是与生俱来的,因为他还没开始决定自己想要什么,一切世人追捧的东西,名、利、尊崇、成就,就都纷纷堆在了他的面前。
可是,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二年,世事讳莫如海,江河作了烟雨,风雨作了刀俎,大地作了熔炉。而他,也选择站在了那份荣耀的对立面。
或者说,也不是他选择,而是他没得选。
浪迹天涯的逃亡,生与死之间的侥幸,成为了他这十二年乃至以后的无法改变的宿命。日子就这样一直过着,世界已然脱去骨头,换了身新的血肉。前尘过往孰是孰非,已无人追究。
而他,也已经老了。
地上的人,看着还很年轻。
起码,比他要年轻。
年轻的人,体力,耐力,与心里的那股狠劲儿,都要强上许多。
这不啻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威胁。
因为此时,他的体力已然耗尽,连拔出胸口这柄剑的气力也没了。
眼下听不清对方的气息,但好在,方才他的剑也贯穿了那人的胸膛。即便这人还活着,大抵也是强弩之末了。
顾扶风疲惫地闭上了眼。
纵然战况惨烈,可有件事还值得庆幸。
那就是这个人,他从没见过。
没见过,就不会心软。就算一命抵一命,良心也不会太过自责。
此去江陵月余,要处理的事情太多,要面对的敌手也太多。嵘剑阁为了杀他,派出来的剑客都是绝顶高手。这个月遇到的,已是第四波了。
连日狙击,旧伤添新伤。而今日他这条命,只怕也要交代在这儿了。
顾扶风扯了扯嘴角,无声苦笑。
不甘心呐。
好不容易终于拿回了她想要的东西,一路风雨兼程,才终于迈进咸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