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彻底放弃剥削,那么支撑他们存在下去的物质基础也会瞬间崩塌,从食利者一路跌落到普通劳动者。因此他们的困境不是想不想剥削,而是不得不剥削,除非他们没能成功作为压迫者的后代降生。”
“……有一说一,确实。”王五低声应和道。
他自己就是吃足了大地主出身给自己带来的福利,保护伞公司的建立也脱不开这一层关系。
不管他来到瑞士之后怎么拳打资本家脚踢元老院,他也无法改变自己的整个人生大多数时间都在被动剥削其他人的事实。虽然对意大利小农和佃户实际动手的是他的老爹,但他享用的好东西可从来没少过。
不说别的,他能够靠不停抄书来积攒原始资本是因为他家一直都有最新式的打字机,这玩意可不是寻常老百姓能买得起的东西。而之所以他不管卖什么作品都能出版,也是因为他老爸是市长,再不济也能让整个市的出版社都围着他转。
王五突然玉玉起来,说到底就是他感念于意大利人民壮烈无比又持之以恒的革命斗争,紧接着却发现自己在此过程中一直站在与意大利人民为敌的那一面。这不仅体现在他的家族始终都在扮演恨不光彩的角色,更体现在他了解这些事件的角度上。
“这个事实非常残酷,这意味着所有压迫者出身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享用过来自劳动人民的利益。这会让很多自诩‘纯洁无瑕’的人幻灭,比如有些拿着从无产者身上赚来的钱搞慈善的慈善家,又或者是某些犯了幼稚病的革命者。”
伊里奇话音一转:“为什么我说这是犯了幼稚病呢?因为革命者本来就不需要纯洁无瑕,或者说这世界上本来就不可能有纯洁无瑕的人。高洁如捷尔任茨卡娅同志的出身也还是落魄波兰贵族呢,她虽然没有机会压榨别人,但她祖上也是吃着波兰和乌克兰农奴的血活过来的,你觉得她这算是纯洁无瑕吗?”
“呃……”
王五的玉玉情绪突然被打断了。
“我说得没错吧?谁规定了只有从来没拿过无产者一丁点利益的人才能算是无产者?谁规定了只有浑身上下挑不出来一丁点毛病的圣人才能叫革命者?谁规定了只有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谁规定了骡马就不算是罗马?”
伊里奇模仿王五的语气继续说着:“食利者的后代确实只要活着就会持续不断地被动剥削无产者,但这不代表他们有原罪——没有人有所谓的原罪。在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下,被奴役的可不仅仅是最底层的劳动人民,同样也包括资本家自身。”
“还记得一年前我在保护伞公司里的演讲吗?迫使资本家们一个个像饿死鬼一样趴在无产者身上吸血的不是所谓的美德或者罪恶,而是他们手中的生产资料。资本家们并不是资本的主人,反倒资本掌控着资本家的一举一动。”
“资本家只要想在自由市场中继续存在下去,那就必须穷尽一切手段来进行资本增值,他本人并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有良心的资本家的结局都是阶级跌落变成无产者,只有那些够没底线,够不择手段,够让人痛恨的杂碎才能笑到最后!”
“我们当然可以说自由市场中存活的资本家都可以称得上身不由己,但不要忘了他们其实是有机会摆脱资本控制的。只要按照我叙述的情况把思维逆转过来,主动放弃资本增值,那新的无产者不就能诞生了吗?有人能因为他曾经当做资本家就否认他现在作为无产者的身份吗?”
“这……”
王五张口结舌,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伊里奇用来安慰自己的这番话。
伊里奇表面上举的是过去那个和帽子生产商有关的例子,实际上是在暗示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情况也和这差不多。
意大利也许存在有良心的小地主,但那些富可敌国的大地主肯定都是靠血淋淋的土地兼并才能实现这样的荣华富贵。那些老实肯干的小自耕农和小地主向来都是大地主的饵食,家业传不了几代就得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像王五家人一样的大地主们当然可以说自己没得选,要么坏事做尽,要么就只能被其他人扒皮拆骨,他们拥有土地的同时也成为了土地的奴隶。可与此同时他们也是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受益者,他们所承受的压力远远低于那些被他们兼并或者奴役的普通农民,完全就是在享受着被土地掌控的快感。
与这种东西比起来,出生在他们家里的孩子才算是真的没得选,还在十月怀胎的时候就已经在借着父母的嘴巴狠狠地恰劳动者的血肉了。就算他们在娘胎里用脐带把自己活活勒死,恐怕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真正想要改变自己作为封建土地所有制受益人的身份,最简单的方法其实就是放弃土地兼并,让自己从地主跌落为普通的农民。只要手里没有可供压榨他人的生产资料,那谁也没办法否定他的农民身份。
当然这种办法跟自爆没有什么区别,伊里奇明显是按照王五身为地主家的儿子和新兴资本家却只给自己开一丁点工资的情况来描述的。找遍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会像王五一样主动让自己阶级跌落的穿越者乐子人。
更好的办法也是有的……
“王五同志,我们要消灭的是一切会导致人压迫人的制度,而不是特定的某个人或者某一类人。消灭一切压迫者仅仅只是众生平等的理想得到实现的标志之一,不要把自己的思维局限住了。”
伊里奇继续开导道:“像同志们摧毁元老院一样肉体消灭一切压迫者存在过的痕迹固然是一种不错的手段,但更好的办法就是彻底摧毁压迫者们存在的立足之地,让他们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诞生的土壤。”
“所以我说不要强求什么所谓的‘纯洁无瑕’,过往的经历从来不是一切的关键,关键的是你接下来要不要为了根绝世上一切压迫而战。当催生压迫的制度不复存在,这世上也就不存在什么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之分了。”
“同样地,当王五同志创立起保护伞公司的架构时,你在这个厂区里也就不再能被称为压迫者了。毕竟你让这里所有的生产资料都归集体所有,你本人根本什么都没有掌握,哪有不掌握生产资料的压迫者呢?”
伊里奇笑着耸了耸肩,笑容中带着些许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