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似乎一瞬间退了回去。
他就是这样周到的人啊。晏婉心里暖暖的,微笑着点点头,“那你先去忙,我不着急,正好在庙里到处看看。”
“人多,小心一些。”
“嗯,我知道的。”
吴正在旁边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插进去一句话,“小姐请留步……我们夫人说,请小姐也一同上去坐坐。下头人又多又乱,小姐不如上去一起吃杯清茶歇歇脚。”
晏婉意外会受到邀请,眨了眨眼睛,但还是以目光询问顾钦。顾钦又看向齐云台,贺敬蓉已然不在那里了。有些事情,躲也不躲不过的。
“吴叔说得也是,既然如此,上去喝杯茶再走吧。”
竟然就要见他的家人了?晏婉跟在顾钦身边,不时用手整理头发。早上起床,因他在场,没好意思描眉扑粉,头发也就是随便编了根辫子就出来的。刚才挤来挤去的,这会儿都有些松了。衣服是新做的,颜色也鲜亮,在老人家面前应该不会觉得失礼。没戴首饰,早给当光了,这就显得不够体面了。鞋子……她低头一看,鞋面上被踩得不能看,这也太邋遢了吧?第一次见他家人,这个样子不大好看呀。
她正在这里暗自纠结,顾钦忽然低声说:“你很好。”
“啊?”晏婉迷惘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没头没脑地来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今天很好看。”
被他夸了,晏婉心里也不那么慌了,含着笑道了声谢谢。
三人往后院去,过游廊穿廊庑,虽是深冬,但庭院中点缀着几棵古朴的腊梅,花香杂着香烛气息,更显得幽静,和北地定州的灵法寺风格大有不同。吴正在前引路,晏婉同顾钦隔着半人远并肩而行。
齐云台就在眼前,吴正因要先去回禀,步子便快了些。待他消失在楼梯转角时,顾钦停住了。晏婉见他不走,也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顾钦从口袋里拿了手帕出来,忽然蹲下身去擦她的皮鞋。
晏婉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竟然在?
“我自己来!”晏婉反应过来,想退开,但她的脚腕却在他掌中,他也没有要松开的意思。“没事。”
他动作虽轻却并不慢,擦干净了鞋子折起手帕站起身,声音也低下来,“顾家人都不大好相与,回头若有什么言语冒犯,你别往心里去。我要是说了什么,你听听就好,也不要往心里去。嗯?”
晏婉没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对她交心。她从前也认识些人家,知道养子在家中若无长辈珍爱,日子过得总是艰难。他这样一个人,什么都会做,根本不是被宠着长大的孩子,不知道在顾家吃过多少苦。
晏婉认真地点点头,“我知道了,你不用管我,我不会乱想的。”
真听话。顾钦微微笑了笑,想捏捏她的小脸蛋,忍住了。
台上也是佛殿,殿中供奉着华严三圣。见他二人走上来进了殿,有婆子过来,“夫人说请钦少爷磕头上香。”顾钦没说什么,接了香一言不发地便拜了。拜完了菩萨,婆子方才领着两人到旁边的佛堂里去,顾家人都歇在那里。
顾钦很少在佛堂以外的地方见贺敬蓉,她今天穿了件宝蓝色缎地暗花大袄,在一众红红绿绿里尤显得寒素。但大约因是年里,并不像他在佛堂暗影里见过的那样面容狰狞。脸上满布疲态,像个普通大户人家为琐事缠身的主母。一个人原是可以有这样多张面孔的。
四姨太见人来了,未语先笑,“瞧我没说错吧,咱们钦少真是带了位小姐来拜佛了!钦少还不把女朋友给太太们介绍介绍。”
顾钦应付地笑了笑,“四娘说笑,这位是晏婉,晏小姐,普通朋友。路上碰巧遇见晏小姐的黄包车坏了,索性就送她一程。”
顾钦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是怕晏婉受委屈。
普通朋友,这几个字听着确实有些不是滋味。可因为他的事先交代,晏婉心里也就委屈了那么一下,旋即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道:“是啊,多亏了顾长官,不然今天就上不了头香了。”
刚才都瞧见两人搂搂抱抱的,哪里像普通朋友了?但既然两人都这样说了,四姨太也不好再打趣。
二夫人高玉英笑着道:“不管是普通朋友还是女朋友,都是朋友。良时你也不小了,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事情了。灵法寺求姻缘最灵,二娘回头替你求一求。”
高玉英一向也瞧不上顾钦的,但自从发现桑悦似乎心思开始放到顾钦身上以后,她就怕,怕顾钦会勾搭她女儿。她同顾钺一样,其实心里也早就认定顾钦居心叵测。儿子已经残了,怎么能把女儿也交到他手上任他摆布?自然是巴不得他有别的女人,离桑悦远远的。
顾钦向她道了声谢。
四姨太因为儿子尚小,老帅又不中用了,她必须给儿子寻个靠山。向前她对着高玉英卑躬屈膝伏低做小,但如今顾钺几乎成了废人,她便开始对顾钦多有拉拢奉承之意。不管真朋友假朋友,何曾见过顾钦同什么女孩子在一起过?管他什么佛,拜一拜总没错。
她笑着拉住晏婉,“来的都是顾家的客,来,我给你介绍。”
大夫人贺敬蓉,二太太高玉英,桑悦、顾钺,三姨太及她的三个子女,然后是自己的一个儿子,一一介绍。
晏婉知道贺敬蓉是桑仪的母亲,也是那个虐待顾钦的人。心中对她先无好感,只剩满满的好奇,目光管不住地多看了几眼。年轻时大概也是个美人,虽然头发仍然乌黑,面色却不红润。人瘦,两颊凹陷,像是总被噩梦缠身,从来没睡过安稳觉一样。手上一串佛珠,时时盘转着。以晏婉有限的经验来说,一个求神拜佛的女人不是为家人求平安,那便是想消心中之困厄了。
贺敬蓉正缓缓转着佛珠,感到了那女孩子投过来的目光。她恨一切的窥探,怕隐藏的旧事为人所知。明知道顾钦不可能告诉她一切,可还是忍不住想,那年轻漂亮的女孩怕是在想她曾经在土匪窝里的经历吧……
又有人在剜她的心。痛苦、羞耻、怨悔,还有,恨。
贺敬蓉掀了眼皮,冷冷的目光压迫过去。晏婉不是个扭捏的性子,但这样被人毫不遮掩地盯着看,也有些吃不消,只能微微笑着冲她颔了颔首来化解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