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阿父才又再启了声,语声似乎稍稍平和了些,但仍难掩疲惫:“如今,也唯庆幸他是个明智的。”
十二岁的她,还一派懵懂,平日从不曾留心过外面的事情,全然听不懂父母究竟在说些什么——只大约明白是阿母做了什么错事,惹得阿父大怒。到底是什么事,连阿父似乎都不怎么处置得了呢?
那时候,霍成君只是心底里留了一下小小的疑惑。
而今,当真相终于冷冰冰、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一切残忍得让她惊不能言……竟然,真的是这样呢。
从那个时候起,天子便痛定隐忍,日日夜夜筹谋将怎样灭了霍氏满门,以偿血仇罢。
“阿兄他……起兵之前阿母应当遣人送信予我了罢?”她静静闭上了眼,问。
“是,夫人想将殿下鼎助,佐大公子成事。”莺时依是轻声而坦然地应道。
自大将军霍光薨后,天子亲政,便一步步收了霍氏手中兵权,许以虚职,或调任外官,继而重用许、史两家子弟,扶植亲信。
眼见中手中的势力一天天被削黜,霍氏不愿束手就缚,也唯有拼死一搏——只是,大公子资质平平,远不及昔日的大将军,又哪里堪与天子争衡?
如今,几近满门覆灭……除了皇后,霍氏一族恐是无一生还。
及到此时,霍成君反倒是一切都平复了下来——已至如今境地,左不过三尺白绫,一杯鸩酒罢了?
只怕,自许皇后去世时起,这样儿的东西,他便为霍家那个即将入宫的女儿预备下了罢。
半月后,椒房殿。
“皇后荧惑失道,怀不德,挟毒与母博陆宣成侯夫人显谋欲危太子,无人母之恩,不宜奉宗庙衣服,不可以承天命。呜呼伤哉!其退避宫,上玺绶有司。”
宣旨的宫监执着一轴黄绢,逐字念道,语声尖锐得有些刺耳,满殿瑟瑟跪着的宫婢皆面色苍白,神情惊惧。
霍成君只静静跪在地上听着,面色如这些天来的每日一般的苍白,神情却平静得没有多少起伏——这一纸废后诏书,终是来了呢。
谋害太子?也是呢,罪证确凿,无可分辩。
半月以来,静静枯坐在这椒房殿中,她反而想明了许多事情,心绪竟平和了很多。
“罪妇霍氏,求见陛下。”她看着宣旨的宫监,神色凝定,道。
“奴婢自会上达天听,见与不见,只看陛下了。”那宫监看着眼前蓦然从皇后之尊被废为庶人的女子,神色间带了几分怜悯。
…………
出乎意料地,天子竟次日甫下早朝,便驾临了这座已满殿宫人惊作寒蝉的椒房殿,步履平缓,一如往昔。
她同数年来一样,静静跽坐在西窗下,微微仰头看着窗外……单从背影端量,便仿佛瘦削单薄了许多,似乎弱不胜衣。
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转过了头来,眉目如旧惊艳,只是面色苍白,失了血色,而原本圆润的下颔瘦得尖尖的——他以往从不知道,只是半月工夫,一个人可以瘦削憔悴到这般地步。
“陛下。”她淡淡道,没有起身行礼,神色平静,并无一丝起伏。
他在那张文贝曲几边揽衣跽坐下来,与她相对而坐……一如这四年多来的许多日子,分毫无改。
“霍氏一族千余条性命,可偿得了先皇后的血债?”她终于像一个心智成熟的大人那般,平等而直接,了当地问话。
——终于啊,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在惊逢巨变之后,迅速地长大。
“朕曾应过,若受人欺侮,会护着她。”天子闻言,竟是对其中的冷淡质问恍若不觉,只是静静启了声,神思仿佛恍惚“那个时候,在心底里暗暗起誓,那怕以自己的性命,也要一世护着她安然无忧。”
“谁晓得……竟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呢。”
那个女子,十五岁时无怨无悔嫁他为妻;十六岁时,怀妊十月为他生下了长子阿奭;十七岁被他立为皇后,却处处俭素,如履薄冰,唯恐给他添了丁点儿负担,又体怀入微,日日亲自下厨为他作羹补养……十九岁,就那样刚刚为他诞下女儿后被人鸩杀在了他的宫中,死状凄惨,终不瞑目。
呵,就是为了这一顶凤冠,这一个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