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天子自尊,为何自称王?”
朱厚熜也不解释,只是说道:“随口一说。黄淮水患难在何处,还是先让朕知道吧。畅所欲言,也好让朕慎思慎行。这次不急,不必在这里就要拿出方略。”
这话一听到耳中,崔元长舒了一口气。
他能理解一个少年天子的勇猛精进,这位陛下虽然常令臣下头痛,但这个宽和能听劝的性子,终究还是好的。
但愿他以后越来越能明白,他的一言一行都将在大明掀起何等狂风暴雨。
这一天的会上,朱厚熜听得很多,问得很细,没有高谈阔论地说他的方略和蓝图。
他听到了“戴罪”的龚弘对于每年那么多“孝敬银子”和朝廷拨款的用途,听到他直白地表述想要既保江南粮赋和漕运,又保祖陵,河道衙门在淮安附近花了多大的代价。
哪怕徽州府的人丁丝绢税,那又是因为开国之初太祖为了稳住江南留下的什么问题、如今牵涉到多少实际的百姓利益。
他认为他对楚元任的建议没有错,他认为他在河道衙门的三年多也没有错。
“陛下欲行新法,想要治理黄淮水患,臣昔年所面临的困难,那便一个都不会少。历朝历代多对商人另眼相看,自有其道理。臣老迈愚钝,暂不明新法将何以利大于弊。陛下若认为臣也是阴阻新法,臣家小俱在,并不怯惧。”
龚弘坦然说完这些,然后就直视着朱厚熜:“听闻陛下祭拜祖陵,臣劝陛下,万勿动了迁陵以治黄淮之念。大明国运会否因之有变事小,此事则必然为宵小所用。大兴工役以治黄淮,与赢秦连长城、杨隋开漕河又有何异?新法当前,再兴大役,更有开疆拓土之意,称以暴君在位、大明将亡则何如?暴乱四起,则百姓何辜?”
其余众人不由得骇然看向这个老总河,暴君是能乱说的吗?
但朱厚熜听完静静思索着,只是看着他。
看,他都猜得到自己有这个念头。三年半来,他的思维和性格,大明这些聪明人不见得不懂。
“赐荣禄大夫,银一千,荫子嗣一人入国子监。”朱厚熜开了口,“元之有功,朕谨受教。”
张锦那边已有回报,龚弘确实只是正常的高官家资,而朱厚熜甚至杖毙了他的亲孙子。
在朱厚熜认为“站队”的这次决战里,没完全站他新法这边的,不见得就全是视新法如洪水猛兽、视朱厚熜和新党如仇雠之人。
大家本就各有各的观念、各有各的坚持。
从那次“金杯共汝饮”之后,朱厚熜就在“君臣一心”的成就感里逐渐滑向了另一端。
三年来,同志和朋友没有变多,敌人变多了。
和这样的老板在一起怎么能经营好大明?
他很可能在这三年半的皇帝实习期里,带着来自五百年后的优越把快刀斩开乱麻之后的局面玩到了崩溃边缘。
如今叛乱既已平,他也是该好好总结一下得失了。
“刘天和升工部右侍郎兼右副都御使,总理河道。”朱厚熜又下了一道任命,“你虽然没治过水,但肯研究便是好的。朕先许你五年时间,以你领办,问计天下有识之士,尝试拿出个方略出来。”
“……臣谢陛下隆恩。”多年的正四品,终于一跃成为正三品,刘天和只感觉肩上担子重。
朱厚熜又看了一下他们,而后说道:“叛乱既平,南京便不去了,黄册库也不必朕亲自看。南巡本为视灾,卿等既赈灾得力、朕又亲临淮安看了看黄淮水患情弊,不日便起驾回京吧。”
蒋冕不由得深深看了一眼崔元。
皇帝的这个决定,不知会让南直隶多少人为之大松一口气。
崔元怎么办到的?
朱厚熜只是觉得,他真的得好好思考一段时间了。
他设想当中,湖广叛乱平定后就该是大明万象更新的开始。
但现在,他反而需要先把自己的思维和认识调整得旧一些。
太奔放的引擎只会跑散旧历史的车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