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岁才见到父亲第一面,他那次回来除了满身刀伤,还带回来了一个血淋淋的少年。”
薛朝暮转过身,仍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陆怀远:“陆省不是老侯爷的儿子?”
陆怀远点头:“那年,老头子打了败仗,大哥的亲生父母都死在漠南的风雪里。老头子把他带回陆家,族谱上了名,想把他留在府上,跟着我和二哥念书识字。他以后不必血洒战场,他是世家子弟,可以顺顺当当科考入仕,另有一片天地。”
薛朝暮抱紧被子,忽然问:“陆省那年十四岁?”
“是。”陆怀远起身把炭火炉子往床边挪些,火星子溅出来,跳到他脚边,“这是一条坦荡灿烂的前路,但是大哥拒绝了。”
陆省站在老侯爷马前,拦住他的去路,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一路跑过来,腿上还流着血。
“我要回漠南!”
他掀袍跪在地上,松软的细雪被染成红色,陆省高声道:“侯爷对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但我陆省生在漠南,长在漠南,人终有一死,那我也要战死在漠南的沙场上!北地铁骑杀我父母,掠我城池,我做不了京城的天边富贵云,我要做漠北的野鹰,侵我山河者,吾誓死必诛!”
老侯爷立在马上,闻言静默半晌,他望着陆省,倏然捶胸大笑:“好,好!此子不凡,必成大业!”
他拍落陆省肩头雪,翻身将陆省抱上马,迎着烈如刀的风雪,又踏上了漠南的归路。
“大哥是天生的将才。”陆怀远摩挲着腰间玉佩,“十四岁,他单枪匹马夜闯敌营,直取敌将头颅一战成名。他火烧连营断敌粮草,不伤一兵一卒连夺三城,他两千兵马冲破重围,东捣蛮夷挥兵北上,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那几年北地铁骑听到陆策英的名字就落荒而逃。”
陆怀远伸出手,在月光下画出一个数字:“那年他才十八岁,再给他十年,陆策英的名字会响彻天下,威震四方,他会是第二个镇北侯,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会名垂青史万人瞻仰。”
薛朝暮探出头,听黑夜似乎发出叹息,陆怀远苦笑着摇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但陆策英停在了十八岁。”
“他十八岁那年,边关大捷,他和老头子班师回朝,两人率一支轻骑小队赶着早日回京,母亲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过年。”
黑夜里,陆怀远静了半晌,平静地说:“路遇匪贼,四面环敌,势单力薄,苦战三日无果。”
剩下的事,薛朝暮少时,略有耳闻。
十三年前,镇北侯军马疲惫,路遇劫匪,身中数刀,宁折不屈,以少敌多,杀尽拦路匪贼近千人。
侯爷重伤不治身亡,大军无领将,边关铁骑、东南蛮夷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朝中勋贵世家数不胜数,但大军压境,竟然陷入无人可用的困境!
僵持数日,漠南城池接连失守,士气衰竭,人心惶惶,漠南白骨森森,将士尸骨腐烂无人收,曝尸荒野,秃鹫盘桓。
直到一位小将军披甲挂刀,自请守土,他身上素白的麻衣丧服和漫天飞雪融为一体,带着身后萎靡低沉的军马,又一次踏上不知生死的黄泉路。
可这人不是陆省。
而是陆家嫡次子,陆修,陆怀明。
“陆省战功卓越,早该有封赏,可这十几年里,我从未在京城听过陆省的名字。”
“是啊。”陆怀远把折扇捏在掌心,瞧着四溅的火星子,“他毕竟只停在了十八岁,他没能往前再走一步。十年弹指一挥间,残废的将军,无异于折了翅的雄鹰,有什么价值呢,又凭什么让人记住呢。”
“十三年前,那场劫杀里,陆策英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