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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1页)

无论余翔对自己的夕阳红有怎样的如意算盘,听涛台的夕阳红已是血污之色了。

网上有传闻说,中国出现了第一位因跳广场舞扰民而被杀的大妈,颇有“为维护跳广场舞之权益而流血者,请自文忠始”的悲壮。听涛台出名了。

再想起那些为广场舞伴奏的歌曲,从刘三姐到红歌,再到拉德斯基进行曲,没有哪种音乐不能胜任,我忽然打了一个寒噤,听涛台和我们散步时经过的安置小区没有区别,这里,也每天都在上演可怖的民间追思音乐会,那些毫无美感可言的表演者,也是一早一晚,手舞足蹈,预演着不祥的仪式啊。

传言一出,据说听涛台方圆3公里内的小区内广场舞都自觉取消了,唯有江边公园里的几摊子不受影响,毕竟这里离各个小区均有一定的距离。在这里舞蹈的老人,也许是心怀不扰邻、不生事的美好初衷,也许是在其所居住的小区内实在找不到能排得开这么大阵仗起舞的空地。

非主流的锻炼者,比如我们,选择安静向前行走,间或有倒行的老人。也有制造响动的:一边走一边拍手,是为刺激手掌上的穴位;走上几步就高声长啸一声,大概功在声带,利在胸腔;将散步与驯兽合为一体,目的不明——令一只泰迪犬以两条后腿站立行走,两只闲置的前腿则在胸前合拢,如同作揖。由于这种犬体型娇小,蹄子更细小,卷蓬的毛发亦像女子的发卷,所以无论公母,一律像女人。一名短小精悍的老汉响亮地喊着口号,一个迷你的贵妇在后面宛如西施捧心,扭捏造作地走着,看起来真是怪异。但无论怎样怪异,他们与我们都是擦肩而过,影响的时长不会超过一分钟。唯有广场舞,像是不息的篝火,一丛一丛,连绵迢递,接力地伴随着我们的脚步。

“我觉得,得有人去告诉她们,你们跳得真难看。”

“对对,就像《浮士德》的最后,但要改成‘你真丑啊,快点停下来吧’。”

要是有人听到我俩这样刻薄的对话,会觉得嫌疑人和杀人动机都在这里吧?

整个城市都在为国际盛会而沸腾。我们东都徒有历史虚名,在今天的中国并非一线地位,所以好容易有个举办国际会议的机会就表现出奋不顾身的热情,连谋杀案都延缓了调查的进度,任由它成为邻居们的谈资。

徐文忠是一位单身老太太,膝下无子女,据说最近的亲戚是她先夫的堂弟,那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亲眷关系了。那个来自云南乡村的中年男子礼仪性地出席了徐文忠的追悼会,协助她退休单位的工会办理了买墓地等系列事宜。

黄成才的家庭情况则比较复杂,他老伴坐轮椅多年,家里另有一位雇自老家的保姆。他长子早两年已车祸身故,次子于两年前移民,凑巧前一阵子滑雪双腿骨折,他老婆刚生了第三胎尚未出月子。只有委托黄成才在国内的侄子来处理他的丧事。那侄子一脸不耐烦,看模样也是忙碌的商界人士。人家继承人分明,他又没有任何利益可逐,就为了一桩意外来接受这么多征询,签那么多字,完全是瞎耽误工夫。

徐警官再次出现在小区里,又把徐文忠案的目击证人——我、物业与业委会两大机构的负责人唤到物业办公室。

犯人用修枝剪重击她的头颅,剪走了她的金项链、金手链。为了不被人发现,犯人还沿着有斜坡的路,运送尸体至11幢地下的抽水泵池。物业主任认为,犯人对小区的地形比较熟悉。

“也有可能是顺便吧,看到这里有个水潭,就扔进去了。”余翔也积极建言。

我家对面的男主人老鲁来物业报修电梯,出言抱怨道:“去年我家失窃,丢了3万现金和黄金饰品,那时就发现小区的监控坏了。3万在你们看来肯定不算什么。现在出了人命,傻眼了吧。要是早把监控恢复起来,都不劳警察出动,摄像头就能帮你把杀人犯抓住。”

余翔解释道:“重新做监控系统,就要动用维修基金;一搞维修基金,就要搞全民公决,得全体小区三分之二的人同意。我们正在草拟报告,还要选一家做监控的公司。最近小区有3个单元的电梯要换主要部件,又有中心景观带的回廊要修,还有65户的外墙渗水要修,这些都得动用维修基金。”

他的解释没有得到老鲁的认同,但他仍耐心地一项项说明,只是不再有先前的激情。体内像装着永动机的余翔,也在荣任业委会副主任一年后露出了疲态。

案子没有破,流言却结成了网。

岳母虽然不跳舞了,但并没有脱离群众,所以消息灵通,说小区里颇有几对走得很近的老人,还列举了谁谁谁的名字。

“他们都是单身?”撷梅眼睛一瞪,“你说的老钟是钟城他爸吧?对,就是那个西北口音的。他和阳阳的奶奶老在一起?阳阳的奶奶是谁?阳阳又是谁?被杀掉的徐文忠和跌倒死掉的老黄……不对呀,老黄我知道的,就是那个声若洪钟、‘鞭’辟入里的,哈哈,我这词儿用得真妙。老黄有老伴呀,坐在轮椅上,我还看见她在我们楼下晒太阳呢。”母女二人为人头都没认清的糊涂账讨论来讨论去,看来喜八卦、爱偷窥的嗜好可以母女相传。

最后,她俩得出结论,小区里至少有三对“在谈”的老年情侣,其中有一对一的,有似真非真的,有疑似婚外情的。在《昼颜》这样的电影上映的时代,我们可以宽容到允许已婚老年人结交异性知己?因为他们比年轻一些的人们更需珍惜所剩不多的时光?

钟城的父亲这几年一直住在听涛台。他母亲已去世十年有余,父亲独自在老家生活,用钟城的话说,是给他的叔叔姑姑们当免费劳动力,甚至服务于侄子侄女。“爸,你自己是有儿子的呀。”话说到这份上,父亲也就把老家老房的门一锁,来到东都投奔儿子一家。我知道老人的顾虑,毕竟与儿媳、孙女甚至今天的儿子有着较大的生活习惯差异。但既来之,则安之,三代四口人一直相安无事,撷梅认为崔佳佳脾气和顺是关键因素。

其实钟老爷子也是个好相与的人。虽然初来乍到,可毕竟也曾是大型企业职工,毫不怯场,很快融入了小区的老年人集体。我们这边人往往会将北方方言归于“侉”,但也局限于华北某些省份,再往北、往西,因为有独特的韵味,一音几转,倒变成有趣了。有时听见钟城父亲在小区的健身器材上与几位老先生高谈阔论,一句“是咋回事咧?”极其具有识别性,叫人忍不住想学说。

和我们不一样,四五十年代出生的这辈人,一离开人群,就觉得无所依傍。每天傍晚,晚饭过后,广场舞尚未开场,在小区里能看到一簇一簇扎堆“行散”的老年人和初老族们,钟老伯就是其中一员。

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小区里绕圈,兴致高昂地聊着天。我和撷梅以及我们的朋友们已经不大喜欢时时汇入人群。到我儿子那一辈,听前妻说,都不见他怎么与同学交往,如果不是学习成绩还过得去,并且下课积极向老师提问,她都怀疑他得了自闭症。所以,钟老伯他们,应该是中国最后一代群居爱好者吧。

人这种动物,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不限于特定性别与特定年龄。这些习惯了群体生活的长者们,在离开职场之后,以巨大的热忱投入到邻里、群众文体活动的团队中去。而人口密度是与矛盾成正比的,矛盾到极值便以死亡的面目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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