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阿英家和王秀巧家为赔偿款而产生的敌对状态保持了四个月。大雪节气那天,回家休养、已经能在床上坐起身来的余阿英和王秀巧抱头痛哭,坚拒后者送来的钱。
卢雪梅死了。她漂浮在茶场附近、茗香路经过的水库里,撷梅小时候就是跟着黄玉坤在那时还没有成为水源保护区的水库里学会了游泳,卢雪梅不会游泳。
得知消息的撷梅惊慌失措,对岳母的电话报告连连反驳,说着还打开电脑,“妈你胡说,卢雪梅的QQ还是亮着的,我来和她说话。”无论她发过去什么消息,都没有回音。岳母在那边叹道:“唉,人都抬回来了。”后来才知道,那是警察登录了卢雪梅的QQ查看有无异常。
岳母叫撷梅调课,这个周末回艾齐一趟,到底是近邻、老友家的丧事,撷梅也挂怀她的发小黄玉坤。他是那样在意他的妻子,当然,从世俗的观点来看,他如果不在意她,失去她,他大概就要以光棍的状态孤独终老。艾齐茶场的人们考虑事情总是从最实在也最功利的角度出发。
我的公司才忙完一个展览项目。天气渐冷,会展业进入淡季,今年剩下的事就是收款了。我决定给撷梅当司机陪她回去,毕竟对她来说,开三四百公里不是轻松事儿。我并不是真想向卢雪梅致哀。我记得,像她说到杭州的“灯红酒绿”一样,她曾经“羞愧”地告诉撷梅,自从她去日本游玩过一次后,她真希望能投胎于彼国。而我曾在南京浡泥国国王墓前看到他国君主“希望体魄托葬中华”的愿望,心中涌满自豪感;听说她忘却国仇、心怀如此卑微的愿望,实在是怒其不争,对她更没有好感。
卢雪梅的死给黄玉坤带来了巨大的创伤,但似乎他的经济困境也迎刃而解了。卢雪梅经济虽不宽裕,但是也懂得配置自己有限的财产。她鄙视储蓄的爱好,喜欢买保险。她在五年前给自己购买了保险,黄玉坤总听她抱怨这保险骗人,要不是退保要扣钱,她也要去退掉。现在她不幸意外亡故,数十万的赔偿金救了他的急。卢雪梅父亲已过世,保险的法定受益人是她母亲、小宇和黄玉坤。保险公司为了树立品牌,自卢雪梅出事后就频繁出入茶场,摆出积极理赔的姿态,弄得人人都知道黄家要有一笔大的进账了。这给爱面子的秀巧阿姨带来了压力,她火速取了自己的存款送到余阿英家,以示儿子的车祸赔偿并不需要儿媳的“送命钱”。
这样及时的死亡,自然也令人生疑。不过,出事当天,黄玉坤并不在艾齐镇。黄工自夏天起就住到东北他妹妹家,黄玉坤则在卢雪梅死前一周也去了姑妈家,一是接回父亲,二是参加姑父的六十大寿,起码有六十人可以给他当不在场证明。听到卢雪梅的噩耗,他当场昏厥,醒来后立即硬撑着返家料理丧事,无法按计划把父亲带回来,只有继续委托姑妈照顾。
我和撷梅赶回艾齐镇的时候,黄玉坤已住进第一医院,原本出了名的结实身体突然平添了许多问题,据说连精神都有点不正常了,撷梅对秀巧阿姨说:“玉坤那叫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当年汶川地震时很多人都这样,得慢慢疏导、恢复。”
秀巧阿姨哭哭啼啼:“我们没有女儿,是真拿她当女儿待的呀。我家玉坤就是个痴情种子,更不要说了。”
其实不管是在务实的艾齐镇,还是在做过几代都城、多少有些飘逸的东都市,当众表达对妻子的赞美的男人都很罕见。可黄玉坤从不吝于夸奖卢雪梅。他表扬她打麻将自律、她爱好阅读、她很善良——“杀鱼都是叫我杀,她下不了手”。这种“吾不忍其觳觫”的态度,在他眼中都算一种美德。
撷梅说,她从没听黄玉坤说过他老婆一个“不”字。
“嫂子打麻将最长打多长时间?两天?三天?”有人问他。
黄玉坤环顾四周,因为不知道答案应该具备怎样的记录才入时,没有立即作答。
那人便“数落”自己老婆,在牌桌上竟然创下了连续鏖战70多个小时的纪录,当事的那位女士既害臊又光荣地笑着。
黄玉坤这才回答隔行的那个问题,道:“我们家那个,顶多从晚上打到天亮。”转眼看看也在场的父母,似乎在显示,谁说他老婆不好好过日子,和别人老婆比起来,她简直太有节制了。
从将她引见给家人那一天开始,他就是她的辩护人,发掘她的优点就是他这一辈子的责任。
她第一次来家里做客,交谈不到五句话,秀巧阿姨就皱了眉头,因为她开口就指摘客厅里黄工与秀巧阿姨当年结婚时特意从上海买回、一直悉心保养的五斗柜款式过时。按计划留下来吃午饭时,又发生了著名的“菜中挑草”事件。
黄工、秀巧阿姨几次三番地想要拆散他们,合谋合力,动了不少脑筋。比如想给黄玉坤调换个工作,不要在县里开车,免得和当时在总站小卖部当售货员的卢雪梅见面太方便;又派他到东北探亲,让由于嫁得显赫因而家庭地位很高的小姑妈做他的思想工作。可再远的线路,他跑完还是回到总站;亲友再怎么劝,他也笑而不答。
最终父母拗不过他“非她不娶”的决心,给他们办了婚礼。他俩的黏性还在不断加强。黄玉坤开长途车出了事故,负全责——这老毛病他至今没改,被车队开除,只有到茶场就业;卢玉梅也不愿当售货员,能去的单位也是茶场。小两口将“同吃、同住、同劳动”的状态保持了有二十年。
毫无意外,这些年来,婆媳之间一直有矛盾。小口角常年不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场沸反盈天的大嘴仗。年度交锋高潮发生在除夕夜。卢雪梅总能想到一个需求趁此时提出:换一台电视机,添一件首饰,给黄家的唯一嫡孙交一笔择校费……在有资格的老一代住进一家一户的小楼后,双职工黄玉坤、卢雪梅继承了老家伙们腾出的筒子楼,那年辞旧迎新的诉求是筒子楼住宅的改造装修资金。愿望不得到满足,卢雪梅就带着儿子回娘家吃年夜饭。
作为这一代少见的独生子,黄玉坤也知道让父母空巢过除夕夜太不像话,但老婆的要求也不能不通过“勒索”父母予以满足。艾齐镇保留着农村地区重视春节的习俗,人们每到旧历10月底就开始引颈张望新春,唯独秀巧阿姨常常提前气得胃痛,因为不知道年底要向儿子缴纳什么名目、多少数额的过节费。茶场效益平平,在职的并不享受“绿存折”,所以老两口的退休工资比儿子、儿媳高,秀巧阿姨既自豪又难过,对儿子既轻视又心痛。
余阿英的女儿邓小红过来递送装着丧仪的白信封。本来要从黄家索要车祸赔偿款的,眼下钱财倒流了。受伤的余阿英已在恢复中,肇事者家却出了人命。邓小红母女兄妹明面上表现出识大体、不计前嫌,不知道背后会不会议论这属于恶有恶报。
4个月前,随着余阿英住院期的不断延长,黄玉坤对受害者的态度逐渐变化。邓小红抱怨说,从王秀巧率领着黄玉坤、卢雪梅一同带着营养品来看望,变成了只有黄玉坤一个人空手来,来了也只在病房玻璃门外张望一眼,就走到外面抽烟,对医院的欠费催缴通知也不置一词。
余阿英转到普通病房后,费用降下来了,可黄玉坤不肯再付一分钱。传说是听了某高人的指点,那高人,就是一位浙江茶叶老板的弟弟——杭州某个区的交警中队长。
“你不要给她一分钱,公事公办。车祸赔偿都有一定之规的,你私下里滴滴答答地去送钱,会给他们造成幻想,再想调解就难了。”这是我岳母从王秀巧那里学说来的交警建议。肇事与受害的是同一个单位的在职与退休职工,茶场同事们也不知道该怎么选站边。
黄玉坤断了医药费的供应,但并不说明他心无挂碍。岳父说,那天他去钓鱼,看见黄玉坤什么钓具都没带,光站在岸边发呆;半夜听到隔壁有人长叹,定是黄玉坤。岳母也说,黄玉坤这两年和她说过多次,说晚上睡不着觉。“他其实是个老实孩子,虽然小时候学习不好,拿个初中毕业证都磕磕巴巴,性格又闷。开长途车出事故以后,多亏你爸爸把他弄到场里当护林员。”
撷梅忽然想起岳母刚才说的交警,“你说的茶叶老板的弟弟,就是那个茶叶老板吗?”
“不是那个茶叶老板,还有哪个茶叶老板?”
这回是撷梅长叹一声了,为了黄玉坤。岳母和王秀巧小时候就是邻居,结伴到艾齐茶场工作后又一直比邻而居,撷梅对黄玉坤比邓小红、邓小军更亲近一分。也许出于一种微妙的情感,她对卢雪梅有一种类似小姑子对嫂子的警惕。
黄玉坤肯定没有看过《月亮与六便士》。男主人公在平静优渥的中产阶层人生中途产生了寻找新价值的想法。黄玉坤则代表着对男主人公旁逸斜出之笔大惑不解的平凡的大多数。他想不通,过得好好的,卢雪梅为什么突然要去做茶叶品牌,或是躺在床上时用商量的口气来一句“我们离婚好不好?”,还有“再不做点什么,就来不及了”。人生又不是赶火车,虽然有终点站,可没有中途站点和时刻表,有什么来得及来不及的呢?
这些年,她提过几次离婚,他总拒绝,她也只是笑笑。他打过她,不重,她也不会像城市里的小资女性那样,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两类。她甚至没有介意他给她皮肉带来的小痛楚。只有一次,她让他害怕。他回到家里,发现他买回的柿子上被戳了很多小洞。他忽然想,卢雪梅心中是不是也满怀着恨意,如果再不答应离婚,她迟早也要在他身上一刀刀地扎下去呢?
这些话,黄玉坤没有对父母说过,但告诉了撷梅,也许在孤寂的独子生涯中,他也感应并回应着邻家小妹的关切暖意吧。
又有吊客上门,明显白信封厚度可观。我们走开去,让秀巧阿姨去与来人寒暄。卢雪梅母亲在上海替儿子带孙子,黄工在东北,黄玉坤住院,小宇到底是孩子,婆婆成了接受亲朋致悼的唯一家属。
岳母悄声说,“就是那个茶叶老板。”那人中等身材,腹部在身体的中间形成浑圆的峰峦,上眼皮、下眼袋在脸上形成对称的微型丘陵。见他也回望过来,我们忙撤回视线,假装打量房间的装修格局。黄家变得一片素白,原本花团锦簇的沙发盖布取掉了,露出紫色的布面,由于自买来之后就从未见过天日,还像新的一样。那幅价值百万、充满生机的桂花图也撤了下来。
“她那天来,把它拆下来卷起来拿走了。”秀巧阿姨见茶叶商也望向墙壁,赶紧解释,后者点点头,并没有提出追踪它的下落。也许他觉得在别人家新丧的时候来索回财物,有点太没人情味。
卧室门口放了白、黄两色的悼念花篮。这间房平时由黄玉坤、卢雪梅两口子使用,他们会来这里午休,有时晚上也留宿。他们自己家要沿着茗香路更深入三公里左右,在水库的西头。
我环视着这间留有卢雪梅气息的房间,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乔布斯传》《货币战争》等几本书,还有书名长得像两行诗句的文集。就像黄玉坤所赞许的那样,他的妻子是一位对精神生活很有追求的人,当然,她对物质怀有更强烈的热望。虽然风光全盛的年龄已成过眼云烟,却坚信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新的契机,对婚姻抱有从头再来的计划,并正以百丈的雄心想要开拓一个全新的事业领域。但就像她久拖不决的离婚一样,三年前就酝酿的茶叶品牌一直停留在口头上。墙上的名画可能本来是个彩头,最后也变成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