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随着小宇名义上考上撷梅所在大学,“茶场第三代哪家强”的比拼正式开始了。每到春末,人们都在默默迎候一年一度的高考,丈量各家新一届高三学生达到的标杆,重绘茶场各家族成就对比态势图。
“和寡”似乎也可以作为“曲高”的证明。栾家早在五年前就卖掉一户一幢的院落,住到市区去了。当年茶场统一盖小楼的时候,他们特意选了地势最高、最边缘的一幢。那时大家还没有关于风水与地势的粗浅知识,只觉得那户居于坡上,离茶场办公区和茗香路都远,上下班、搬点东西不方便。但栾家独独选了它,俯瞰其余十多座小楼。
和房子一样,栾家人也过着与众不同的人生。“艾齐一枝花”栾红英嫁给束镇长儿子生下束之健才两年就果断离婚,开茶场风气之先。茶场所有人都没法说镇长公子始乱终弃,因为人人亲眼见证他在栾家院门外徘徊哀求。大家在自家院子里一抬头就能看见栾家大门口的动静。那个年轻人光知道将头抵在门上低声轻诉,从没见他发狂喊叫或砸门。
和乡间倾向于“人人皆须有伴”的理念又不一样,栾红英和镇长公子竟各自将单身状态保持了十多年,一个未再嫁,一个未再娶,中间还穿插了栾红英为儿子改姓为栾的“恶劣”行径。已退休的束镇长怒令公子断绝之健的抚养费,因为束家也只有这一个男孙啊。栾红英的弟弟栾红兵第一次婚姻没有孩子,第二次生了儿子,可女老板显然比他一介公交车司机更能给儿子美好前途,并且声称不给儿子就不允许离婚,阻挡他与新结识的女老板的好姻缘。栾红兵的第三任妻子在前一段婚姻中已育二子,均为剖腹产,并且年逾四旬,不可能再为栾家诞育后代。栾红英便出马,担当起传宗接代的任务,虽然是名义上的——将儿子更名为栾之健。
去年8月初,栾家传来消息,栾之健考上了武汉大学,又逢老栾七十大寿,在本市最负盛名的酒店请客,遍邀茶场的老同事们共同庆祝。
赴宴的岳母含酸而回,因为撷梅年过35还没有小孩,撷梅哥哥的女儿尚在念小学五年级,已表现出对数学应用题的力不从心。撷梅哥哥只勉强念完了高中,嫂子学历低到不详。所以尽管撷梅当年高考还拿得出手,她的本科母校与武大在伯仲之间,可鹿家下一辈后继无人。但岳母也给自己打气:撷梅侄女上了中学以后突然学习开窍也不是没有可能,不必像隔壁秀巧阿姨的孙子明明只考上三本还得假装一本。
寿宴兼升学宴的主持人是栾红兵,他娶了浙江女富商之后提升了自己的层次,在致辞中还专门介绍自己的情况,称已经读到双博士了,但艾齐茶场的人们对学界的各种进阶规则并不熟悉,也没有验证渠道。栾红兵自曝学历的主旨在于赞颂自己家族“一门三进士”式的荣耀,不仅外甥栾之健学习争气,他这舅舅也不逊色。
岳母还带回来一个笑话。当老栾敬酒到他们这桌时,秀巧阿姨口快道:“我家侄子就在武大,是教授、博士生导师。”但岳母知道,秀巧阿姨与这位侄子的父亲,也就是她的亲哥哥不睦,已多年不往来了。在栾家大宴宾朋的时候,秀巧阿姨突然把这个信息拿出来炫耀,大概是想以“博士生导师”力压栾红兵所谓“双博士”之说。或者在那样的氛围下,作为有着同龄孙子的祖母,她有责任不让栾氏一家独大。
“玉坤立马就说她了,她也后悔不迭。要是老栾家送小孩到武汉,去找她侄子求关照,那可就太尴尬了。母子俩连忙想对策、编瞎话,连饭都吃不下去。”岳母调侃起她的老闺密毫不客气。
“后来呢?”撷梅不肯放过八卦机会。
“还真给玉坤料到了。散席的时候,老栾果然带着健健过来,开口就是‘你王奶奶的侄子就在武大……’,还没等他讲完,秀巧阿姨就堵上说‘哦,我才想起来,我侄子已经调到武汉市政府当顾问了’,这才把老栾打发走。”
撷梅笑倒在沙发上,茶场的风俗人情太有喜感了。就算秀巧阿姨的侄子与她关系密切,但她侄子是学化学的,小健学中文,八竿子打不着,能关照什么。“你们以为大学就像是艾齐茶场?办公楼和宿舍区挨着?大家都紧密地团结在同一根旗杆下、抬头不见低头见?”
而秀巧阿姨一家在栾家喜宴上经受的情感波动,还不仅是孙子学业的高下分别。另一件事,说它撼动了他们一家的地基也不为过。
这19幢二层小楼,是我岳父鹿场长退休前用小金库为全体员工谋的福利,大家都感恩戴德。由于住宅用地占用了一部分林业用地,其实是违规的,岳父受到通报批评,使得后来“事业改企业”风潮中,他就没敢多反抗,多亏同去开会的黄工顶住压力。所以,在茶场员工心中,鹿场长、黄工都是对大伙儿有功的。没有黄工,大家拿不到绿存折,只能和企业退休职工一样年年苦盼政府加工资;没有鹿场长,大家怎么能住上准别墅呢?“一对老夫妻,加一对小夫妻,带一个小孩”——这是茶场职工为这些小楼描绘的典型居住场景。
随着老栾家迁入市区,铁桶一般的平等群居圈被打开了一个口子。卢雪梅在赴宴前跟着栾红兵去参观了他们家的新居,更加印证了她长久以来所持的观点——茶场人的居住优越感无异于坐井观天。这十多幢房子不仅外观老套,而且内部布局极不合理(那是我岳父拍脑袋设计的,由农村建筑队施工完成,并没有专业建筑设计师参与)。何况到底是在艾齐镇上,到市区逛街太不方便,市区多的是玫瑰花园、维多利亚豪庭,观山的、观湖的、带电梯的、紧邻购物中心的。她招徕了好几拨子中介公司来评估这幢楼的价格,也要仿效栾家,住到市区有电梯的房子里。那里,虽然远不及杭州灯红酒绿,但夜晚肯定强于艾齐镇的星多灯少、寂寥又无聊。
“可她两口子上班都在茶场呀,你住到市区,每天还要骑二十公里电动车回来上班?老黄就这么问她的。你猜她说啥,‘所以还要买辆汽车呀。’”秀巧阿姨来向我岳母诉说。
卢雪梅对小楼价值的否定自然伤害了我岳母的情感,但她敏锐地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要住到市区去,怎么打起两老的房子主意?要卖吗,卖他俩自己的房子呀。”
秀巧阿姨一愣,作为膝下只有一个孩子的乡镇母亲,她还真没有把财产区分为“自己老两口的”与“儿子一家三口的”。但她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卢雪梅不动声色地掠夺老两口财产的一个步骤,更关键的是,她掠夺之后,极有可能没打算与黄玉坤共享。
当时,人们的关注点只在房子的卖与不卖上,没想到事情的起因在于卢雪梅受了栾红兵的蛊惑,而这蛊惑还不止于把家庭住址毫无必要地迁往市区,还有情感上的连接。那么,富商之夫栾红兵会资助卢雪梅50万元投资茶叶生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