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人,能够获得绝对的权威,哪怕威严如秦皇汉武,跟他们的臣僚之间,也存在一个相互选择的过程。要是他们不能满足玉阶之下,那多数臣僚的要求,那下场,便是沙丘之谜及巫蛊之祸。
其实,不仅是君王与臣僚,这个道理,哪怕是放之于天下,也是相通的。哪怕是长安城集市中的老板与伙计之间,这种相互选择的关系,也是存在着的。因此,对于一个成熟的官员来说,这世间最不能相信存在的,便是“忠臣”二字。
因为,这世上实在存在着太多,太多的诱惑,足以瓦解这世间最纯粹的情谊。
君阳本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能背叛黑齿影寒的人,因为他自很小的时候,就被选中,作为后者的护卫兼学伴。而按照夫馀的律令,这种王族贴身护卫的血亲,都是由王家负责供养,并集中到一处居住,美其名曰“解除后顾之忧”,实则就是以他们的家人为要挟。
因此,在这种制度下,每名贴身护卫的一生,都只能有一个主人,而且必须与主人同生共死,绝无背叛的可能。但这种关系的延续,需要的,是主人与仆人,都生活在夫馀境内这一前提,因为一旦出了夫馀领地,就没有任何人,可以监督这项规则是否被遵从了。
当年,黑齿影寒正是出于这一点顾虑,才将君阳留在了关中,而不是将他日夜带在身边。只是,这事情的发展,终究还是没能出乎她的意料。君阳,到底还是选择了离她而去,而且是最为人所不齿的背叛。
君阳被钉死在苍老的树干上,冷冽的雨水,温热的鲜血,顺着他的衣裳,不断地往下流,这种感觉很是微妙,既有钻心的痛,也有令人昏昏欲睡的暖。不错,当人体内的寒意达到顶点之后,这寒冷之感,便会化作阵阵暖意。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在寒冷的洞里被冻死的人,临死之前,都会脱去衣物的原因。
但到底是参悟了二十多年佛法的人,君阳即使在如此境地之中,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并在心中,默默地念诵着:……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不错,君阳是在用自己的意志,来拖延死亡的到来,因为他知道,那个人是一定会出现的,哪怕此刻,大雨滂沱,哪怕此时,寒风阵阵。
果然,经文尚未念诵完毕,前方的黑暗之中,被闪过了一个摇晃着的黑影。这是一个同样身披蓑衣的人,只是比刚才的那几人都要矮小。但那双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眸,却要比刚才那几人要凌厉得多,哪怕心定如君阳看了,心中也是不由得一突。或许,这就是枭雄,所最为令人折服之处吧?
那人并没有立刻走到君阳面前,而是先蹲下身子,慢慢地,一具俱地查看着地上的尸身。尤其是,那几个被王双杀死的杀手。这些杀手,都是香积寺中的僧侣,因为他们的脑袋,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一根头发,而且头上,还有数个白色的圆点。
但这些人的手,尤其是右手,都很是粗壮,而且手心上,都有明显的刀茧,一看就知,是常年练武之人。
黑影最终,还是站在了君阳面前,在他即将陷入永久的昏睡前的那一刻。而后,轻轻地举起右手,一条白色的鸟羽,立刻被斗大的雨水淋得湿透,并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难以从泥污之中,辨认出来了。
“白毦兵。”黑影开口了,不错声音跟三十年前一样,既冷且凉,只惜,当年的那股亲切之感,君阳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是。”
黑齿影寒又走近一步,这下,君阳终于得以看清,她的脸,不错跟三十年前一样,裹着一张白色的面具,蓑衣之下所着的,也是跟当年无异的白袍,只惜,底衣,是青色的。
“为什么?”黑齿影寒的声音,在她也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忽地一颤,显然今晚所发生的事,已经触碰到了,她内心的至深之处,因而声音,才会在不知不觉之中,颤了一颤。
君阳笑了:“君阳效忠一生的人,是殿下。而不是魏后。”
“再说一遍?”
君阳将微抬的双眼复位,这样,他便可以跟这昔日令他倾倒,而如今却只能他觉得可笑的人对视:“魏后日夜操劳,许多事情,想必已经忘干净了。但君阳,却还记得。”
黑齿影寒的右臂在发颤,不错她已经握紧了拳头:“这就是,你背叛的理由?”
“明思王曾云:乱我夫馀者,尉仇贡也。”君阳说罢,扬天大笑,“此话,魏后想必已经忘了吧?”
“没忘。”黑齿影寒语气一缓,但声音却冷了几分。
“但十年之前,你却亲手放走了尉仇贡。”君阳凝视着黑齿影寒的眼神,与卫尉在凝视犯人的时候,没有丝毫差别,“也是,毕竟彼时,你已是魏后。”
“大汉魏后,可比夫馀王女,金贵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