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氏的琴音,是梁祯所能记得的,属于这一夜的唯一声音。除此之外,他所能记的,只是一个个映照着摇曳火光的背影。
那个裸衣屹立在中军帐前,整整一刻钟也没有后退半步的背影。是护卫了自己二十年的章牛,大葫芦先是以大鼎为武器,连续砸碎了将近二十个脑袋。鼎裂后,又用脚挑起一把铁枪,枪樱如万条过山峰,贪婪地舔舐着每一朵敢于上前的彼岸花。章牛就这样,一直战斗着,直到,被张绣的军士彻底淹没。
那个将自己推上马后,又义无反顾地扑向身后那刀山火海的,尚未长成的六尺背影,是自己的长子梁规。梁规在梁祯坐骑力竭而毙,张绣追兵将至的危急关头,让出了自己的坐骑,一同让出的,还有自己年轻的生命。
那个满身血污,气喘如牛,但仍徒步走在自己面前,一把黑铁枪催得万物凋零的,是将军张白骑。张绣突袭梁祯的大营后,张白骑带着上百亲兵护着梁祯,拼了命地往外冲杀。白马战死后,他便下马步战。梁祯的亲兵死伤殆尽后,他便义无反顾地冲到梁祯身前。一整夜,都没有回过一次头。而梁祯,也没有被任何人伤到分毫。
宛城之败,令梁祯麾下诸军都一片混乱,有趁势作乱的,有借机潜逃的,有只剩残部返回的。只有郭淮一人,能够整顿自己的部曲,并且将部队,完完整整地带回许县。
但正所谓,祸不单行。梁祯在宛城吃了败仗,他派去追击袁尚的张合,亦是无功而返——袁尚压根就没去汝南,而是一路向南,往荆州投奔刘表去了。而正当发现走错路的张合,打算趁势攻下汝南郡的时候,后方,却传来了梁祯兵败宛城的消息。因此,张合也只能放弃了进攻汝南郡的计划,率军原路返回许县。
宛城之败,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短期内的是:东郡的沮授,青州的袁谭,都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因为他们实在想象不出,就连不值一提的张绣都能击败梁祯的精兵,那自己麾下的这些精锐,又有什么输的理由呢?
可要是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就会发现,此战失败所带来的影响,是远远不止让沮授、袁谭部的士气大受鼓舞那么简单了。因为,折在宛城的,并不仅仅是两三千军卒,还有梁祯的嫡长子梁规。
梁规可太重要了,甚至于重要过同样战死在宛城的那几千军士。因为,他的死,意味着梁祯继承人的位置,空出来了!而有条件继位的人,身份又绝无尊卑之分——董白和荀三丫都是妾,因此,他们的儿子,都是庶子,而在嫡长子死后,理论上,所有的庶子,都是有继承权的。
因此,梁规的死,并不仅仅意味着继承人的空缺,更意味着,一轮空前惨烈的夺储之争,即将拉开帷幕。只是,这些都是后话了,因为此刻的梁祯,压根就不能思考那么遥远的事,甚至连哀悼梁规的功夫都没有。因为,形势决定了,此刻梁祯必须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张绣身上。
因为,只有吃透了张绣是如何在宛城击败自己的,梁祯以后,才能不再重蹈覆辙。不过,想要知道张绣是怎么赢的,还是非常简单的,梁祯只需找个蒲团坐好,听贾诩狂骂自己就行了。
贾诩对梁祯,可谓是失望到了极点,因为他实在搞不懂,此前一副贤者模样的梁祯,此刻竟然会在这女人手上栽了跟头。而且这邹氏,还是同为“凉州兄弟”的张济的遗孀。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大头兵们心中,也是要鄙夷梁祯的行为的。
“张绣此人,此前并不显眼。只是,今日观其行事作风,亦是大将之才。”贾诩避开了梁祯跟邹氏之间的事,以免太过刺激梁祯,单单说张绣是如何突袭成功的。
原来,这张绣为了能够一举击杀曹操,可是做了非常缜密的布局。先是以兵将多逃亡为由,让梁祯允许自己坐镇中军,并且推迟了上缴兵刃的日期。而后,又设宴宴请章牛等一帮梁祯的贴身护卫,尽管章牛保持着警惕之心,自己和其他护卫都没有开怀痛饮,但却都因为喝了酒,而反应慢了许多。从而,导致全军覆没。
不过,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更主要的原因,其实在梁祯身上,因为在梁祯的安排下,张绣军的营寨,离梁祯的中军寨,其实只有一墙之隔。即除了拱卫中军的熊罴骑外,张绣军就是离梁祯的中军大寨最近的那一支兵马了。因此,这才会给了张绣偷袭梁祯的机会。
不过,若是仅仅只有这几层因素,梁祯还不至于会输得一败涂地。而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张绣利用自己熟悉宛城地理的长处,悄悄地在梁祯离开宛城北退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埋伏。而他用于埋伏的兵马。就是以“逃兵”为借口,放出去的那些。
“宛城,河南重地,拿下了它,西可攻略关中,南可攻略襄阳。”梁祯拼尽全力地掩盖失去梁规所带来的痛苦,以让自己显得更像一个枭雄,“只是,依文和兄之见,此刻再兴大兵,讨伐张绣于宛城,合适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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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诩沉默了好一会儿,因为他跟张绣是老熟人了,私交也不错。说实话,张绣此次肯不战而降,其实是有贾诩在战前修书张绣劝降的功劳在的。只恨那梁祯,得意忘形过了头,跟张绣的婶娘搞在一起不说,还想拉拢张绣的心腹部将胡车儿,完全没将张绣的感受放在眼里。
“为今之计,当速平东郡沮授,青州袁谭。而南边,我军只需固守许县。待到青州、兖州平定。再攻略宛城,方是上上之策。”
贾诩还是想再争取一次张绣,虽说张绣跟梁祯现在已经结下了杀子之仇。但只要梁祯还胸怀天下,那他就应该知道,什么人是哪怕有杀父之仇,也应当宽恕的。因为宽恕这种人所能给自己带来的利益,要远大于将其手刃所能带来的快感。
“好,就依文和兄的。”梁祯点点头,算是默许了贾诩的做法,“祯欲回邺城,不知在文和兄看来,谁能代替祯,坐镇许县?”
梁祯自然有立刻赶回邺城的理由,因为他自知,自己掌控下的河北,无论是在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都存在着大股小股的反对力量。这些人,在梁祯坐镇邺城的时候,自然不敢造次。可一旦自己外出征战,他们就会立刻蠢蠢欲动起来。更何况是在听说,自己不仅吃了大败仗,还配上了相识二十年的老兄弟章牛以及嫡长子梁规之后。
“儁乂可以坐镇许县。”贾诩道。
“好。”梁祯点点头,张合的才能,梁祯自然是充分见识过的,再加上张合也是跟随自己十多年的老兄弟了,因此,是绝对可以委以重任的。
于是,梁祯便将屯驻在许县的部曲,全权交给张合指挥,并向张合重点推荐了郭淮。安排完毕后,梁祯便带着贾诩、张白骑二人,启程返回邺城。这一奔波,就是将近半个月。
而当梁祯风尘仆仆地返回邺城后,他也没有闲下来。而是做了两件事,这第一件,就是封张白骑为灵寿侯,食邑三百户,以表彰他拼死保护自己的功劳。第二件,便是令黑齿影寒立刻率领武安军南下邺城,以增强邺城的守备力量。
两天之后,黑齿影寒率军抵达邺城。梁祯亲自去到城北十里亭相迎,好家伙。这武安军本是熊罴骑中,战斗力最弱的那一部外加一部分黑山军构成的,可是在黑齿影寒的一番整顿后,那是人人精神饱满,刀枪通亮,甲胄整洁,军旗猎猎。前进的时候,步若惊雷,静止的时候,不动如山。简直就是另一个武卫营。
黑齿影寒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白袍,只是没有穿铠甲,头上,还系着一条白绫。在离十里亭还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她就跳下马,而后一步步地走到亭上。原本拱卫在亭下的武卫营军卒,都十分自觉地给她让路,没有人想到要执行阻拦加搜身的标准程序。因为,这是独属于黑齿影寒的特权。
两人在亭中相对而坐,面前的案几上空空如也,就连一滴可以润喉的液体也没有。不过,两人也不需要任何液体的滋润,因为大家心中,都已是泪如泉涌。只是脸上,还是一副严肃相罢了。
这个世上,能够相对而坐一下午,也不说一句话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白首如新的人,一种是心有灵犀的人。前者是因为话不投机,而后者则是早已对对方知根知底,因而任何言语,都已显得多余。
“就没什么,想说的吗?”终究,还是心虚的梁祯率先打破了沉默,因为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因他而起的。要不是因为他那几日太过骄横,张绣也不会反,张绣不会反,梁祯就完全有这个能力,先破沮授,再破袁谭,后攻汝南。说不定此刻,兖、豫、青三州,都已经牢牢掌控在梁祯手中了。
只是现在,说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没有。”黑齿影寒的回答,很是云淡风轻。
梁祯的心,更痛了,因为他明白,盈儿的意思是,让他好好想想,老去之后,该如何跟韩霜灵交代。因为梁规身上,从来都不止活着他一个人——还活着,因生他而死的母亲。而当年,梁祯可是在墓前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呵护梁规健康成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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